14.Part 4：我的整个世界，面目已全非（2）
6.
沈于归不喜欢她的小学，尤其不喜欢她的班主任。
在沈于归上小学的那个时代，老师收礼的现象还没有现在的规模，但是也已经初见端倪。
那个时候，流行送挂历。沈于归的外公在单位是个处长，每年一到新年，总是各种各样的挂历往家送。有风景的，有字画的，有大美人的，材料有铜板纸印花的，可以用来包书皮垫柜子，有普通纸附一层彩色薄膜的，可以用来叠钱包。那几年很流行挂历纸做的钱包。花花绿绿的，很好看。这么多挂历，除了家里留一本挂在墙上，其余全都被沈于归拿来送了班主任。她觉得，这几年她送老师的挂历，足够老师拿去糊一整幢别墅的墙了。
到了毕业的时候，送礼的风气就更盛了。大多都是成绩好的学生送。因为想要争取那几个保送名额。差生的家长比较看得开，反正都是大波轰，送与不送都一样。
那一年的升学考试，沈于归和另一个家里有钱的女孩儿高小梅并列班里第三。那时候的人，贫富差距没有现在那么悬殊。高小梅的父亲，属于在邓爷爷的号召下下海经了商，先富起来的那批人。说是有钱，也不过是家里有辆小汽车，夏利，养只宠物狗，黑色的京巴。而且，家里的狗都能吃上月盛斋的酱牛肉，啃上天福号的酱肘子。
但是这些，足矣使所有人对她刮目相看了。因为，就在同学们都坐在父母的自行车后坐或大梁上，听着那辆老旧的单车每一个零件稀里哗啦唱歌一样的响声，摆弄着那个生了锈的不会再响的车铃时，高小梅却坐在自己家的小汽车里，吃着雪糕，优雅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那一年，学校里规定，班里前三名可以拿到保送资格。
既然是并列第三，就只好看平时成绩。本来，沈于归是连续六年的三好学生，平时成绩更是强过对手许多，理应稳稳地保送。沈于归的妈妈不放心，大晚上的带沈于归去商场，给老师买了一套三枪牌的保暖内衣。那个时候，刚刚兴起保暖内衣，其实无非是在两块布料中间夹了一层腈纶绵。三枪是大品牌，价格最贵。妈妈的一个工资月才几十块钱，一套内衣花掉了一百多，把沈于归心疼坏了，直埋怨老妈多此一举。反正是要看平时成绩的，自己有必胜的把握。
第二天，沈于归做贼似的拿着保暖内衣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却发现，高小梅的妈妈，正把一条金灿灿的项链塞到老师手里。
保暖内衣完败。
当天，老师就宣布，她判卷子时误判错了一题，高小梅找回一分，排名班里第三，沈于归比她低了一分，排第四。
于是，连续六年三好学生的沈于归，失去了保送的资格。
虽然沈于归后来凭着自己的努力与优秀生生考上了一所区重点，但是和她梦想中是市重点还是差了一个档次。
那是第一次，沈于归明白了什么叫现实。明白了现实的残酷。她表面上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怕老妈担心，自己却把头埋在被子里哭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于丽华问她，眼睛怎么肿了？沈于归说，没事。我就是心疼那一百多块钱。早知道横竖不能保送，还买什么买呀。一百多呢，干点什么不好，买块月盛斋的牛肉吃才多少钱？我长这么大，只吃过我爸酱的牛肉，从来没吃过外面买的。
谁也没有说话。当天晚上，老妈给她买了一块月盛斋的酱牛肉。沈于归吃了几片，把剩下的留给了爸妈。
她说，看来买的东西也不一定有多好，你们吃吧，我觉得还没有我爸做的好吃。挺贵的，以后别买了。
睡觉前，沈于归没有刷牙。她的嘴巴里还残留着酱牛肉的味道，用舌头舔舔牙齿，还有余香。
沈于归想，等我以后挣了钱，天天给我妈买酱牛肉吃。我还得让那些老师们知道，这一次，我沈于归虽然是输在那条项链上了，但是，总有一天，我会赢回来。
7.
从小，沈于归就是大家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乖巧，懂事，成绩优秀。刚上小学一年级时，老师让描写自己对加入少先队的渴望，沈于归便能写出红领由是国旗的一角，我们要爱惜它，因为它是用烈士们的鲜血染红的，我们要继承烈士们的遗志之类深沉的字眼。老师们看了都说，这个小姑娘，以后能当作家呢。
在同龄的孩子们都在高喊着庐山升龙霸，你妈打你爸。天马流星拳，你妈练猴拳。星云锁链，你妈找练这样的口号，互相追逐打斗假装自己是漫画里的英雄的岁月里，沈于归读完了国内外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童话故事，在班里的故事会上，像小美人鱼，白雪公主这样的故事从来是信手拈来。当伙伴们的文学水平停留在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阶段时，沈于归已经能熟练地背出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千里黄云白日熏，北风吹雁雪纷纷这样的诗词。别人的家长教育孩子时都会说，你看看人家沈于归，你再看看你。
而沈于归，在文艺气息浓厚又壮志未酬的父亲的熏陶和一门心思扑在家里脾气有些暴躁要求十分严格的母亲的管制下，成长成为了一个低眉顺目，性格温和的女孩子。加之，沈于归小时候生得甚是好看，大眼睛水汪汪的，一头浓密的长发，编成两个麻花辫，像极了琼瑶阿姨连续剧里的小婉君。于是，自小便得了小婉君的称号，也莫名其妙地拥有了许多的干妈和未来的婆婆。
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
沈于归一直觉得，自己其实有一颗叛逆的心，可是又被自己温顺的外表压抑着，于是，不知不觉间，成长成为了一个蔫坏的孩子。
干过按了别人家门铃撒腿就跑的事，拔过别人自行车的气门芯儿，翻过墙，也往前桌男孩儿的后背上贴过傻子的纸条。
从来也没有被人发现过。即使偶尔有人表示怀疑，也马上会被其他的人否定。
怎么可能是沈于归？那么乖的孩子 ，不可能干这种事。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大家都觉得乖孩子，是不会做这些坏事的。
而其实，他们都被表面现象欺骗了。
8.
在这个双11的午后，沈于归被小学同学群从睡梦中吵醒，睡意全无。只好起床洗漱，并盘算着自己该吃的这顿饭是早饭还是午饭。
这时候，电话响了起来，是于丽华。
喂，于归呀，我和你爸猜你这光棍节也没个伴儿，怪可怜的，你爸给你酱了牛肉，还炖了一锅排骨，晚上回家吃来啊。
妈，我太爱你们了。真是我亲妈。
别臭贫，捯饬漂亮点儿，别又披头散发睁着熊猫眼穿得破衣拉撒就回来了。
干嘛呀？我回家吃个饭捯饬什么呀？
今天家里来客人，你别整得太寒碜了丢我跟你爸的人。
沈于归说，遵命，母亲大人。
答应归答应，沈于归心里却犯起了嘀咕。从母亲的口气中，她仿佛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不过，和老爸的酱牛肉比起来，凶险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沈于归在房间里高声念了一遍，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沈于归，还有后来人，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起衣服来。
9.
这一年，北京的冬天似乎比往年要暖和些，经过治理，雾霾也少了许多。沈于归决定要为北京的蓝天白云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于是没有开车，而是骑了摩拜单车出发去父母家。
路上，她给老爸买了两条玉溪，给老妈买了一箱干果。总不能真的厚着脸皮赶着饭点儿去蹭饭，要不和啃老族有什么两样？将近一个月没回家了，早点回去陪陪他们是应该的。虽然稿费要25号才到帐，但是沈于归很庆幸，这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东西，叫信用卡。
6公里的路，沈于归慢悠悠地骑了一个小时，手指冻得发麻，没了知觉，之后又觉得肿胀发烫。她想起了以前上高中的时候，每天早上骑自行车上学，大冬天的也不戴手套。
她真佩服那个时候的自己，年轻，就是任性。
到大院门口，锁上车，沈于归突然听到身边有人喊她的名字。
于归。
是一个女人，短发，眼神有些迷离，穿着有点老土破旧，但是并不脏乱，口齿不是很清楚。她的手里牵着一个约摸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长得和女子有些像，但是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滴溜溜地转，炯炯有神的。
沈于归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脑海里把自己认识的人名都过了一遍，也没有对上号。
于归？
对方又问了一遍。
是我，不好意思，你是……
我是吴婷婷。
沈于归突然就想起来了。这是她的小学同学，吴婷婷。
在沈于归他们这个年代，女孩子叫婷的特别多。他们班里就有李婷婷，张婷，不止一个。
但是，吴婷婷不一样。
她的智力有问题。测定智商的时候，始终在65左右徘徊。按理说，智商在60以下就算是弱智，考试成绩是可以不记入班级平均分的，所以老师一次一次地让吴婷婷去测智商，希望可以测出个5开头的数字，把她的考试成绩排除在班级之外。可惜，她不争气，每次测定的结果总是在60-65之间，够不上弱智，可是智力确实是低。也因此，他们的班主任从来也没有在平均成绩上拿过奖金。
沈于归天生的脸盲，记性又不太好。这么多年没见，加上吴婷婷又把她标志性的，编了麻花也可以到屁股的大长辫子给剪了，所以一点也没认出来。
吴婷婷小时候受尽了别人的嘲笑，因为她傻，作业不会做，考试不会答。沈于归觉得她可怜，一开始想给她补课。后来发现，她是真的傻，怎么讲也讲不明白，只好作罢，干脆就把作业借给她抄。久而久之，吴婷婷在班里，就有了沈于归这个好学生朋友。
说是朋友，沈于归不免有些心虚。因为她和她聊天，只是因为同情她，觉得她可怜，没有别人理她。
建立在同情基础上的友谊，根本算不上是友谊。
可是在吴婷婷的眼里，是真的当沈于归是朋友了。
只是，沈于归没有想到，20年后，吴婷婷居然在马路上一眼认出了她。
她不禁感慨，看来，自己现在才是真的傻，连一个智商65的人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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