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先干为敬
江怀真手里的枪被江怀洲抢过去了,他像一条被激怒的小野兽,眼里冒着瘆人的寒光,挣扎着站起来,弯着腰冲向江山,像个孩子似的,使劲全力,用自己的头去撞他的肚子。
江山突然有些晃神,怀真小时候身体弱,不喜欢锻炼,自己每次和他做游戏,便是像此刻一样,自己定定地站住,让小小的他冲过来撞击自己。
江山没有动,被江怀真撞倒在地,十几年过去,自己老了,他也不是那个浑身没有力气的孩子了。
“爸。”江怀洲急了,上前扶起江山。
江怀真伸手去拉惠文的手。
“惠文,惠文……对不起……对不起……”江怀真语无伦次,有太多话想说,但是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惠文紧紧捏住了江怀真的手,苦笑着摇摇头,“我相信你,我不怪你,也不恨你。”
“惠文,我想告诉你,我想告诉你……”
一旁的江山想要上前带走江怀真,被江怀洲拽住了,“爸。”江怀洲轻轻摇了摇头。
“我喜欢你。”江怀真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你能抱我一下吗?”惠文温柔地笑了。
江怀真上前一步,紧紧将惠文拥入怀中。
“记住,你已经是组织的人了。”惠文在江怀真耳边轻轻说道,江怀真身子一震,惠文突然低头,狠狠地一口咬在了江怀真的脖子上。
江怀真啊了一声,吃痛不已,立即,脖子上便有了一个印记清晰的血红牙齿印子。
“怀真,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会凭着这个来认你。”惠文轻松地笑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苍白的像一张轻薄的纸,这笑里,有释怀,也有解脱。
江怀真的泪水流了下来,但江山的人已经将他架着拖了出去。
“怀真,不必愧疚,好好活下去。”惠文凄厉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囚室之中,但江怀真再也听不见了。
一声枪响。
结束了,江山心想,这个恶毒女人带坏了自己最听话的小儿子,终于结束了。
这个新年,没有人团圆。
江家发丧,亲眷与门下走狗没日没夜的哭灵,半个上海都因此阴森诡谲。
人人都知道曾经在上海滩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江家帮大佬江山去了,但江怀真的死,却无人谈论,像一阵细小微风,吹过,却没有波澜,也不留痕迹。
原来,人的微小,可以如此这般,轻易就被掩埋,在世间二十载,离去毫无影踪,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江怀洲说到做到,不让怀真归江家祖,匆匆将他葬于郊外山林,无坟无冢,无碑无字,就算死,也得不到江家的原谅,从此永远是无名无氏的孤魂野鬼,再也无所托付……
反之,江山的死,像一枚炸弹,投入了孤岛上海这看似日益平静的湖面,将水底炸了个波浪滔天,平日里和日本人走得近的狗腿子,以及那些归顺和准备归顺新政府的官员们,个个心惊胆战,人人自危,连江山这样被日本人严加保护,甚至自己还有江家帮这样大势力为背景的人,也能如此轻易被暗杀掉,何况蝼蚁乎?谁还有心情迎接新年的到来?
这一记耳光,打得响亮,也打到了章克初的脸上。
一方面,对日本主子没法交代,新任上海市市长光天化日下被人暗杀,是他作为上海警察署署长的失职。
另一方面,杀鸡儆猴。他知自己如若不来一个有力反击,找出幕后指示,杀杀他们的威风,谁也不知道明天,还是后天,就轮到他章克初了。
章克初停不下来,年三十都不放手下回家,警署大楼灯火通明,其实他心底清楚,他不过是要所有人都陪着自己孤独。
盛凌宣差人来请了他三次,要他去盛家吃团圆饭,他都推了,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但听说那位孙小姐成了盛凌宣身侧佳人之后,章克初心里有不痛快,爱她么?不至于,他章克初早已心硬如石,没那么轻易被一个女人毁了,他是怪盛凌宣,明明暗示过他,这孙小姐总让自己想起菀清来,让他不要去沾染,可盛凌宣丝毫不给自己面子。
菀清,顾菀清,是章克初恶魔般心里最后的,唯一的纯白和柔软,所以连同有些神似的孙小姐,他也愿意大发慈悲起来,只是他难得想做点好事,盛凌宣却不给他修行的机会。
盛家的年夜饭,终归只有盛凌宣,盛凌曼兄妹俩了。
章克初不来,江怀洲也不来,江怀真再也来不了了。
一张长桌上,摆了六副碗筷。
其实,以前都是五人一起过年的。
盛凌宣,顾菀清,章克初,江怀洲,江怀真,年三十的时候,他们五个人都有单独的一张长桌,从不和大人同席,后来先是少了菀清,但那张桌子上,属于菀清的碗筷和座位,永远都在,他们都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来,坐到这里。后来盛凌曼从欧洲回来,这一桌,变成了六人位,可却从来没有坐全过,如今只坐了两人,空空荡荡。
怀真离世,这六人位,是真的再也坐不全了。
往昔一大桌热热闹闹的年轻人,吃饭,唱歌,放烟花,互赠礼物,今日竟凋敝至此,整个盛宅安静得听得见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动的声音。
时间分分秒秒前进,把他们拆散了,也把他们弄丢了。
“不管即将迎来什么,让我们为新年举杯吧。”盛凌宣端起酒杯,脸上泛起一丝无法言明的笑,他像是在和应该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说。
长桌另一端的盛凌曼困惑都写在脸上,眼神有些游离,丝毫没有节日的喜悦,睁着一双茫然无措的大眼,呆呆地看着盛凌宣。
“我们还会迎来更糟糕的事情吗?哥哥。”盛凌曼很少中规中矩地叫盛凌宣哥哥,只有心绪不宁和担惊受怕的时候,她才会觉得这个看似纨绔,游戏人生的男人能给她安稳的力量,也是现存于世的唯一力量。
“凌曼,战争改变了一切,全世界都在变得更糟糕。”
“我知道战争无情,可没有人拿枪逼他们兄弟反目、父子成仇啊?这是可以选择的啊?”盛凌曼不懂政治,觉得人和人之间的情感是大于天地的。“还有克初哥哥,他为什么也变了,变得好陌生,连他也和我们疏远了……你们都在怀念当年走散的顾菀清,为何如今却要故意和最亲近的人走散?”
盛凌宣不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自己和章克初,何止是在人群中走散?如果可以选择,他倒宁愿只是走散。
“喝酒吧。”盛凌宣起身为其余四个空杯里倒上酒。
盛凌宣端着自己的酒杯走到一个空座位旁,另一手端起桌上的酒杯,左手和右手的两杯相碰。
“怀真,你是真正的男子汉,下辈子如果还记得,要来找我。”盛凌宣一仰脖子,先干为敬,“我给你当一辈子的哥哥。”
盛凌宣放下酒杯,又一一走到其他座位,自己端起那杯子自说自话起来。
“菀清,你可以不回来,但是要活着。”
“克初,我真希望时光回到你去日本前,不要有现在。”
“怀洲……怀洲……,对不起,怀洲,江怀洲,你是个混蛋,怀真还是个孩子啊!他那么纯真,你怎么下得去手啊你……”
几杯酒下肚,盛凌宣独自绕着桌碎碎念念,自言自语,仿佛所有老友都在面前。盛凌曼静静地坐着,看着往日里脸上总是挂着三分坏笑的哥哥,此刻在昏黄灯光下,与往日好友干杯,却满身寂寥与孤独,像一个风雪中的夜归人。
墙上挂钟发出叮铃声响,指针指向了午夜十二点。
与此同时窗户外,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烟花漫天在漆黑夜空中绽放。
“新年好,凌曼。”盛凌宣总算喝到了盛凌曼面前,他手中的杯子摇摇晃晃。
“新年好,哥哥,只愿你幸福,平安。”盛凌曼和盛凌宣碰杯,相视一笑,两人喝下了杯中酒。
“放烟花吗?”盛凌宣一把揽过盛凌曼,低头宠溺地望着她。
盛凌曼本想摇头,因为她知道放烟花是属于他们的记忆,是属于那个远去女人留在盛家的标记,所有人都记得这里有个盛二小姐,最得盛老爷宠爱,每年年三十,总是买来满院子的烟花,照亮整个上海的夜空,引得全上海的小孩都来围观,那几乎是一个传说了。所以盛凌曼从不放烟花,她不愿沾染自己抵达不了也比肩不了的过去,但看着盛凌宣此刻的样子,她终究不忍心拒绝,平日里众星捧月般的盛少,在最该团圆的时候,那么落寞。
“好,我们去放烟花,烟花落下来的时候,什么都忘了。”
兄妹俩手拉手跑到院子里去,盛凌宣给所有家仆都放假了,只有无家可归的三儿还在,听到兄妹俩的动静,他也嘻嘻哈哈地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拍着手叫着喊着,兴奋不已的样子。
盛凌宣亲自点燃了烟花,随着突如其来一声炮响,花炮升腾五彩缤纷,像流星划过,又像昙花一现。盛凌曼跟着三儿一起拍着手,在流光溢彩之下,笑了,这一秒,仿佛他们真的忘记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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