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关心则乱

　　彩色的光芒快速上升着，留下灰色的烟雾，分裂成大大小小的光点，像宝石般镶嵌在天幕上，璀璨夺目。

　　孙舞阳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脚边放着一壶酒。

　　她抬头看着烟花落下，是隔壁的法国人带着孩子在应景地过中国新年，不时传来阖家团圆的嬉笑阵阵。

　　孙舞阳喜欢烟花，她觉得那一瞬间的美好，千金不换，像一个美丽的幻境，可是她很多年没有自己放过烟花了，十四年了吧，他们带着自己放烟花的样子，像一张定格的老照片，永远封存在记忆深处。那些年，他们在盛家、江家的庇护下，是上海滩的小霸王，是高高在上的名门之后，每年春节，盛家院子里的烟花从年三十一直放到新年第一天，五六个小时不停歇，所有爱热闹的人都等在外面，漫天烟花下的那五个小孩，盛世狂欢，举世瞩目。

　　如今，一起放烟花的人，再也不能相聚了。

　　江怀真去世的第三天，孙舞阳还是没有从诧异或者说是难过中回过神来，她的手指慢慢抚摸过自己小腿上的疤痕，眼前不断闪回的是江怀真倒下的样子。

　　“怀真，新年快乐。”孙舞阳倒了两杯酒，一杯洒在地上，一杯端到了自己的嘴边。

　　那日盛凌宣匆匆将孙舞阳从凤来阁送回家，便再也没有来过，武哥带回消息说盛凌宣几日闭门不出，连公司都不去了，外人皆以为他在为世伯离世而伤神，也不敢上门叨扰。而江家在处理江山后世以及封锁自家出了叛徒的消息，章克初接手了当日市长遇刺身亡的案件，已将当日全部判官小鬼捉拿审查，下令开春后全部执行枪决。

　　那日替孙舞阳行调虎离山之计的判官，是孙舞阳找来的一个难民，临时训练了两天的身手，他自知必死无疑，但孙舞阳许诺了一大笔钱财给他家人，尤其是他重病的儿子，孙舞阳不怕他咬出自己，他们之间，是心甘情愿的交易。只是没想到章克初那么心狠手辣，要将那日所有判官小鬼全部处决……

　　孙舞阳打了个寒颤，不知是冷风凛冽，还是被如今的章克初震慑，冷血的杀人狂魔，自己和他，同样视别人的生命如草芥，又相差几分呢。

　　孙舞阳一口接一口地喝酒，身后门开，武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走了过来，轻轻将饺子放在了孙舞阳的脚边。

　　“我们老家年三十的晚上都是吃饺子，吃了来年有个好兆头。”武哥声音依然没什么感情。“姑娘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趁热吃了吧，还要养好身体继续战斗呢。”

　　“战斗？和谁？”孙舞阳有些醉了，迷迷糊糊看向武哥，没了往日里的自持。

　　“就算为了你的孩子。”武哥看她颓废的样子，知道她心里厌倦了，叹息一声，突然有些发自内心的同情和怜悯，她就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强大。

　　“孩子。”孙舞阳重复一句，酒醒了大半，他说得对，她还有安好，她的安好，她不能让他出事，就算为了他，这条路也要走下去。

　　这是一跟悬在半空中的钢丝绳，这头是安好，是她心心念念的未来，那边是盛凌宣，也是她辉煌夺目的过去，她不能两边都选，可是，无论跑向哪一边，粉身碎骨的，都是她。

　　孙舞阳笑了，然后伸手去端地上的饺子，却啪嗒一声，碗落饺子滚，而孙舞阳已经瘫倒在地。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武哥忙去扶倒地的孙舞阳，这才惊觉她浑身滚烫似火，忙背着她慌里慌张地往屋里跑去。

　　饺子滚落得到处都是，沾染了泥土，可惜了，孙舞阳永远不会知道，武哥特意去百货公司买的进口糖果，笨手笨脚地包进饺子里，希望她吃到的时候，有一丝惊喜和一点点的甜。

　　好不容易将闹着要通宵守夜的凌曼哄去睡觉了，客厅中只剩下盛凌宣和三儿。

　　“几乎查不到她的背景，百乐门那边的人对她也不了解，只说是北平逃难过来的，无亲无故，她平日里对外透露的是自己是孤儿，认了民间艺人为养父，跟着跑江湖学了一身本事……但全部都无从考据！”三儿恢复了正常人的样子，一脸严肃地向盛凌宣汇报工作。

　　“这是什么意思？”盛凌宣蹙眉。

　　“就是说只有两种情况，要么背景真的很干净，逃难的难民，流落江湖的戏子，要么……”三儿放慢了语速。

　　“要么，背景就极其复杂，有高人抹去了她的所有过往，现在的一切都是假象。”盛凌宣接住话茬。

　　“你更倾向于哪一种呢？是白纸？还是伪装？”

　　盛凌宣被三儿的问题问住了，相信她，还是怀疑她，盛凌宣想到江山出事那天，自己看到怀洲的枪口对着她时，本能地冲上去保护她，情急之下做的选择大概不会骗人，也许自己是相信她的吧，可，为什么心底隐隐不安，希望三儿调查的结果是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说她身份没有问题，可以信任。

　　那天从凤来阁送她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失魂落魄，一句话不说，像是受惊吓过度的样子，直到下车的时候，她蓦然抬头，看着自己，问了一个问题。

　　“孔子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可是我却困惑了，如今这个天下，父子相仇，故人相杀！你说，是孔子错了，还是我们错了？”

　　她并不等盛凌宣回答，就转身走了，留下发怔的盛凌宣，思索她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

　　盛凌宣觉得，这个女人，像一个复杂的魔方，谁也看不清她的真相，时而让人觉得疑点重重，漏洞百出，时而又让人愿意倾覆真心，把所有赌注押到她身上，哪怕一败涂地。

　　“盛先生，盛先生，开门呀……快开门呀……”突然，激烈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粗犷男声的惊呼传进屋来。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三儿已经快速跑到客厅一角留声机下面柜子中掏出一把□□。

　　盛凌宣忙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谁呀？”盛凌宣扬声问。

　　“盛先生，我是孙小姐的司机武七，我们家姑娘病了……”

　　盛凌宣还不等他说完，就冲上去急忙打开了门，门外的武哥一脸焦急，见盛凌宣开门，欣喜若狂。

　　“我们家姑娘发高烧，我开车拉着她找了好几家医院，都关门不营业了……我实在没有法子了，怕她烧坏了，只好，只好拉到这儿来了，盛先生，你帮帮忙，救救我们家姑娘，她在上海无亲无故的……”

　　盛凌宣已经丢下还在说话解释的武哥，已经快步跑出去，拉开车门，见孙舞阳倒在后座上，神志不清，他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果然烫得要死，忙探身将她拦腰抱起。

　　“三儿，你快去请王医生过来一趟。”盛凌宣忙吩咐三儿。

　　吩咐下去，并不见三儿回应，转头见三儿又恢复了装疯卖傻的模样，在地上蹲着玩石子呢，盛凌宣这才反应过来，有外人在场，自己居然把三儿当正常人使唤了，果然是关心则乱啊。

　　“武七，麻烦你开车带着我家三儿去请一趟我的家庭医生，你只要跟三儿说打针打针，他就会知道要去找谁了。”

　　盛凌宣说完，瞥了一眼地上的三儿，见他在地上划了个ok，盛凌宣放心了，丢下两人冲进院子去。

　　“换水。”盛凌宣从水盆中捞起毛巾，快速拧干，擦着孙舞阳的额头、脖子等处。

　　一旁的盛凌曼忙又端起水盆蹬蹬跑出去，迅速打回一盆凉水来，放在盛凌宣旁边。

　　如此重复了好多遍，孙舞阳似乎终于恢复了一些意识。

　　“冷……好冷……”她哆哆嗦嗦地不断重复着。

　　“凌曼，快去把我房间的羽绒被全部抱过来。”

　　盛凌曼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又慌里慌张跑出去，此刻的她似乎全然忘了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敌意。

　　“水……喝水。”孙舞阳努力想睁开眼睛，但就是睁不开。

　　盛凌宣端起桌上的水杯，坐到床头，将孙舞阳扶起，让她靠着自己的肩头，把水喂到她嘴边，可她就是喝不进去。

　　盛凌宣想了想，自己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凑到她唇边，她的热汗像滚烫的浪一样侵袭过来，盛凌宣嘴对嘴地将热水送到孙舞阳嘴里。

　　“呀。”抱着被子冲进来的盛凌曼一阵尖叫，忙用手掌遮眼，被子径直落到地上。

　　盛凌宣还来不及解释，却只感觉到怀中的孙舞阳突然抖动起来，他忙将孙舞阳轻轻放平。

　　床上的孙舞阳像是被电击般的颤抖着，一下又一下弹跳得老高。

　　“被子，被子拿过来。”盛凌宣急急忙忙招呼，然后用好几层被子盖到了孙舞阳的身上。

　　她的额头上，身上全是滚烫的汗珠，嘴里却不住地叫着冷，好冷，满脸通红，身体不住颤抖。

　　盛凌宣见状，只好整个人扑到了她的身上，将她紧紧抱住，但似乎还是压不住她。

　　“我，我去看看王医生来了没？”盛凌曼看傻了，不就是发个烧，怎么就这么吓人，忙跌跌撞撞跑出去。

　　“孙小姐，孙小姐，你没事的，把眼睛睁开，你看看我，看看我，醒来就没事了。”盛凌宣用双臂箍住颤抖着的孙舞阳，不停地给她加油打气。

　　“凌……”孙舞阳好像醒了，慢慢地睁开眼，似乎在看着盛凌宣。

　　“你说什么？要什么？”

　　“凌……”孙舞阳气若游丝。

　　“什么？”盛凌宣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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