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直到大队人马到达地图上标注的地方，小鬼也没有再露面。
“就这么不理他？”樱十八不可思议地问公子，“你不怕白默在我们后面……”
“他能做什么？”公子慢慢下了马车，连日奔波叫他腰酸背痛浑身发软，连动弹都困难。
樱十八忍不住道：“我见过许多病人，却从没见过连坐马车都能累成这副模样的。”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们坐马车。”公子毅然反驳道，“把你塞进一个不断颤动颠簸的箱子里好几天，你也会这副样子。”
樱十八摇头道：“那你为什么不骑马？”
公子理直气壮：“因为我骑马会更糟。”
樱十八一哽。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因此，他可以只是“一哽”之后便不动声色地看着公子分派人手。
“这好像不是平安镇的人？”他并不是只扫了几眼便得出这么个结论，事实上他早就想问了，在路途中他就发现这些人行为举止十分奇怪，上马下马动作齐整，令行禁止，效率奇高。
平安镇的人怎么说也是马贼，马贼是没有这样严明的纪律的，再强的马贼也没有。
樱十八看他们反而更像是……军人？
“你从哪里偷来了军队么？”樱十八道，“你手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我手下怎么就不能了？”公子反问，“茶马互市这等事我都做了，难道豢养私军是比这更大的罪名不成？”
樱十八又是一哽，他好半天才喘匀了气，怒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一个是叛国，一个是造反！”
公子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怜悯：“有不同么？”
樱十八道：“一个是伙同外敌推翻皇帝，一个是自己推。”
“这不就是了。”公子不等樱十八说完便笑道，“一样是跟皇帝过不去——你猜现在皇帝有没有功夫来管我？”
没有，绝对没有。
因为最近跟皇帝过不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樱十八沮丧地叹口气，摇摇头走开了。
他总是说不过这个人，所以他决定以后都不要再与他说了……
公子在他身后叫道：“九州风雷走了，知道那处地方的就只剩下童驷，你要去哪里？自己挖宝么？”
别说这宝究竟存不存在，即便存在，这么大的一片荒野，他樱十八就只一个人，有什么好挖的？累死了也未必能挖出一片瓦来。
本已决定离开的六扇门一流高手停了停，一声长叹，又默默地走了回来。
公子笑道：“你方才是不是打算从此不理我了？”
“不。”樱十八叹气道，“我只是希望自己莫要再嘴贱。”
这话完全出乎公子意料之外，他把整句话细细思索了半天，觉得里面并没有针对自己的意思，便笑道：“那么，你觉得自己可改得过来么？”
樱十八的表情就像是溺水时看见樱桃在水面之上突然现身。
溺死了固然冤哉枉也，但若是被救了起来，他只怕会觉得生不如死，更加苦不堪言。
绝望透顶。
这就是他此刻的感受。
童驷忽然向他们跑过来。
“公子……”小甲迟疑道，“上次的那个洞口，我们找不到了……它，它不见了！”
“不见了？”樱十八奇道，“你们不是派人留在这里看守了么？”
查验地方之后留人看守，这是常识，没道理童驷不知道。
所以樱十八觉得，这里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小乙道：“九州风雷夜半出去自己查探了一番，不要我们跟着。”
“所以你们只是留人守住了这里，至于九州风雷所称的那个洞口，你们其实根本没见过？”樱十八推测道，见童驷点头，他叹道，“我现在知道你的手下也不全都是能人了，现在的小孩子啊，可真是……”
公子眼神莫名地瞥了他一眼，他觉得樱十八仿佛有些得意。
“九州风雷没有告诉你们洞口在哪？”他问童驷。
四个少年齐齐摇头。
小甲道：“他只是告诉我们这里的确有入口，但他没说具体在哪，也没说……也没说距离我们的驻地究竟有多远，他出去了整整一夜，以他的轻功……”
“可以走很远很远。”公子笑道，“但他自己也并不知道入口在何处，因此他也要不停寻找，他一人之力查探地形一夜即回，可见其实并不很远……”他沉吟道，“既如此，你们四人分别带一队人，以此地为中心，四下散开，细细地找，不要出三里之外。”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午时之前回来，生火造饭。”
童驷应是，转身跑走。
樱十八怪叫道：“造饭？你还有功夫吃饭？”
“怎么没有？”公子笑道，“我为什么要为一件根本帮不上我的东西连饭也不吃了？这岂不是本末倒置？”
“原来吃饭是本，帮我破案是末。”樱十八甩袖长叹，一脸怅然。
公子失笑：“你也该够了，这等关键时候你还有心开玩笑，我看你是真的本末倒置。”
“我只是对你有信心罢了。”樱十八道，“我对你的人也有信心。”
可惜，樱十八一腔热血被现实浇了个透凉。
午时过后，童驷才回到驻地，每个人都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樱十八心里头咯噔一下子：“你们没找到？”
童驷相互看一眼，齐齐摇头。
樱十八哭丧着脸问公子：“你的人怎么不管用了？”
公子白他一眼：“或许是九州风雷运气好，向一个方向走得远些，却恰好找到了。”
“你是说我们这些不靠运气的人，就只能慢慢地、慢慢地把这附近全都搜个遍？”
“我正是这个意思。”公子对童驷道，“吃过了饭再去找……叫赵瘸子过来。”
“你还带了厨子？！”樱十八跳起来，“你以为我们是出来踏青的不成？！”
公子理也不理，慢悠悠地走到马车旁，慢悠悠地上车，慢悠悠地坐好，他甚至还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品着，露出适宜的神色。
樱十八的表情臭得就好像刚被人照脸揍过一顿。
只是，在他看见赵瘸子向他们走过来时，他也不由在心里暗暗赞同公子的决定——让赵瘸子跟出来，不说别的，至少他们的伙食会很不错。
出门在外，最使人愁闷的事情岂非就是每一餐都吃得味如嚼蜡，入口的东西都糟糠一样无味还扎嘴？
他摸了摸下巴，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可以点个菜。
然而赵瘸子的脸色同方才的樱十八一样，臭得非同寻常。
樱十八用手肘顶了顶一旁端坐的公子，小声道：“你莫非欠了他工钱？”
他得到的回应是一对白眼。
“我说错了么？”樱十八道，“他明明就是一脸有人欠他钱的颜色。”
“我不欠他钱。”公子淡淡道，“我欠他……或者说他以为我欠他的，是一条性命。”
“这比还钱难多了。”樱十八喃喃道，“可他不是向小鬼出卖你么？怎么反而是你欠他？”
公子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谁说是因为这个？”
“……”樱十八一愣，继而苦笑道，“没错，我没到平安镇之前，只有老天才知道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
公子忍不住讥刺道：“你来了之后，我们之间怎么回事你也未必就清楚。”
樱十八的脸又臭起来，他扭过头，拒绝再看公子的脸——他怕自己忍不住对着这人的眼睛揍一拳。
“你找我何事？”赵瘸子终于走到了他们面前，事实上，以他的速度，倒不如说是“挪”到了两人面前。
他好像很不情愿似的，每一步都迈得很慢，很磨蹭。
“你应当知道，我已经不愿再用你了。”公子对赵瘸子说道，“那么，你打算离开卓府了么？”
“不。”赵瘸子眼中蓦地燃起了火焰，他大声地道，“你不能让我离开！”
“你还是坚持？”公子问道，“好，那么，我欠你什么，就在这里还——就在那个藏宝的地方，如何？”
赵瘸子的脸顿时白了一白，但他还是强撑着道：“好！好的很！”他说完就走，从头到尾没有理会过一旁的樱十八。
樱十八跳起来：“你要在这里还？还什么？你欠他的不是一条命么？这你也敢还？”
“有什么好不敢的？”公子不以为然，“他既然甘心，我自然无所谓。”
“为什么说得好像是他要还你一条命似的？”樱十八用力抓了两把头发，“我觉得我完全不能理解你这个家伙，一点都不能——最近发生什么了？”他忽然明白了公子方才那句讽刺的含义，“确切点说，他最近干了什么吗？”
“他试图向另外一伙人出卖我。”公子波澜不兴地道，“被我发现了。”
樱十八沉吟道：“……白默？”
公子叹道：“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卓府里面有个不太忠心的厨子？”
“因为跟白默合作的人是小鬼。”樱十八叹道，“所以白默知道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子慢吞吞地道，“我想说的是，为什么我难得对某样东西十分感兴趣并且有些执着，这件东西就要给我带来麻烦，就要出卖我，谋算我，使我受伤才高兴？”
樱十八愕然道：“这件东西？你难道是在说赵瘸子？”
“不……”公子脸上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他低声道，“我发现一件事——人最好还是不要把什么事特别地放在心上，不管那件事有多么小，只要在意，就是弱点……就是可能要人性命的鬼。”
樱十八愣愣听着，脸上的表情比公子还要复杂。
“十八，你且看着。”公子断言道，“小鬼将死于复仇，白默将死于欲望，赵瘸子，他将死于恐惧，而我……我绝不允许自己心里住着一只鬼，绝不。”
现在樱十八知道为什么公子可以用几句话就逼疯鬼童子了，他也完全明白了公子所言的“鬼”是何意。
他们默然无言，等待着继续搜寻的童驷带来好消息——或许这其实是个坏消息也说不定，只看对谁而言罢了。
然而在童驷回来之前，他们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洞口不在这里。”来人说道，“薛竟已经找到了，那洞口在此地以西十里之外。”
“十里之外？”公子喃喃道，“难怪……”
难怪什么，他却没有说出来。
樱十八诧异道：“小鬼？你不是……罢了，我还是不问了。”
他刚刚听到了卓立卿预言面前这人的死亡，现在怎么看他怎么觉着别扭。
小鬼莫名其妙地看了樱十八一眼，继续沉着脸道：“薛竟为什么会来？”
“他是个神医，所以他自然对能治百病的宝物感兴趣……说起来……”公子眯起眼睛，目光从小鬼身上移开，又转到了白默的那架马车上，“小鬼，你跟我们来这里，是为了白默，还是为了老鬼？”
小鬼一怔。
他没想到卓立卿会问出这么个问题，他以为自己已经把跟来的目的说的很清楚了——他不会放过白家，也不会放过佟氏。
为什么卓立卿还会这么问？
他本能般地觉得这里面有阴谋。
所以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这样问？”他反问道。
“我只是在好奇，重病的人有四个……不，现在是三个了。”少的那个是离开的九州风雷，“然而宝物却只有一件。”
小鬼明白卓立卿这话的意思了，他眉头一皱，却仍不肯表态：“谁说宝物只有一件？又是谁说这件宝物只能医治一个人？”
“如果这件宝物可以医治很多人，那么鬼王……”公子看了小鬼一眼，“你知道这个故事吧？”
小鬼当然知道，因为他的脸色已经变了。
公子微笑起来：“看来你已经明白了。如果那秘宝可以用很多次，那么当初鬼王就不会只‘复活’了一次——别告诉我那件秘宝需要时间恢复它的神力，这种可能有多大，你也知道……”他最后加重了语气，“不要心存侥幸。”他说道，“我也想要那件宝物。”
小鬼脸色铁青地走开了。
樱十八默默叹了口气，却引得公子侧目：“十八，我有个问题……”
“别！”樱十八忙阻止道，“你最好什么都别问我，我现在怕你得很。”
公子笑道：“那么，你怕我什么？”
“玩弄人心？”樱十八道，“还是操纵生死？”
“我想问的就是这个。”公子道，“你当初看着我逼疯了老鬼而没有多话，如今你明知道我要对小鬼做什么却还是什么都不说……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你喜欢被人阻止么？”樱十八挑眉，“我倒不知你有这种爱好。”
公子不说话，定定地看着他。
樱十八只得道：“那是因为，我比他们更输不起。”
公子显出诧异的神色：“输不起？”
“我是六扇门的人，而六扇门有这么一条规矩……”樱十八笑道，“立卿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对不对？”
公子脸上诧色更浓，片刻之后，他忽地失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十八一点都不傻，相反，十八聪明极了。”
“你之所以要带赵瘸子来，不也正是为了这件事？”樱十八叹道，“我不能与你为敌，而他们，也并不值得我豁出一切去救。”
“是啊……不值得。”公子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怔忡起来，“十八，人的性命，人的命运，都可以用值不值得来衡量么？”
樱十八一愣，半日才道：“我听过旁人说这样的话，但我没想到，能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话。”
“你很惊讶。”公子摇摇头，“罢了，我自己也很惊讶。”他露出个略带嘲讽的笑容，似乎心情骤然跌落到了谷底，不止连话都不想说，连保持此刻的笑容都懒得了。
他倏地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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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五千多字，喵哈哈~
——by，因为在机场等飞机所以格外无聊于是写多了的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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