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据樱十八所知，卓立卿此人，绝不是心慈手软之徒——他能用言语把鬼童子给挤兑疯了，仅仅因为鬼童子给他造成了一些麻烦。
这么想的时候樱十八有点心虚，他很清楚，那“一些麻烦”搞不好也是会要人命的。
但是……总之，樱十八十分不解一件事。
“你想问便问吧，我看着你这副摸样实在牙疼得紧。”公子冷冷地瞅着樱十八。
这个人从出发第二日起就总是若有所思地瞧他，偏偏每次他瞧回去的时候，这个六扇门一流高手就会十分无赖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公子已经烦透了，他现在恨不能在樱十八脸上来两拳，送他一对黑眼圈。
这主意的吸引力太大，他得在自己克制不住之前让樱十八别再干欠扁的事情。
樱十八听见公子的话，不由腆着脸凑上去：“你肯说？”
公子气笑道：“你还没问，怎么就知道我不肯说？”
这话有理。
樱十八愣愣思索片刻，挠头道：“你怎么不对付小鬼？”
公子低头看着面前的棋盘，手里把玩着两枚棋子，心不在焉道：“我应当怎么对付他？”
樱十八还真不知道。
但他知道就这么默不作声绝对不是卓立卿的行事风格，更不是金焰的。
“我只是觉得你不会轻易放过他。”樱十八道，“瞧瞧老鬼。”
公子嗤笑一声：“他还用我对付？即便我不说那些话，你以为，心里住着一只鬼，他就逃的过了？”
鬼童子的心里的的确确住着一只鬼，这只鬼把他逼疯了，而卓立卿的那番话不过只是诱因——樱十八觉得这样说也有些道理，只是，这却也不能叫他改变想法。
“你一定有阴谋。”樱十八断言，“我只恨自己不够聪明，猜不出来。”
“难得你有自知之明。”公子瞥他一眼，忽然叹口气道，“罢了，我告诉你，省得你在这里碍眼。”
樱十八昂首道：“我不过是在忧心你的安全。”
公子不置可否摇头道：“他根本不用我动手，同他的叔父一样，他的心里也住着一只鬼，这只鬼更暴虐，更可怕，它的名字不是畏惧，而是复仇。”
樱十八瞧着他落下一子，张口道：“他难道也会为复仇而发疯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公子淡淡道，“你明白的，有些人一旦选了某条路，那么，他们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关于小鬼的问题就此终止。
九州风雷对小鬼的出现没表现出太大的意外，显然樱十八先前所说一点不错，与九州风雷同行了那么久，小鬼不可能没看过那个所谓的藏宝图，而九州风雷也不可能不知道小鬼看过了。
甚至白府的事情，九州风雷极有可能还参与过。
他的确参与过。
九州风雷对随行的花匠刺客道：“我现在心里面乱得很。”
刺客嗤笑不语。
九州风雷沉吟道：“小鬼既然来了，我是不是就没必要去了？”
“你的手臂不要了？”刺客的目光扫过九州风雷的断臂，“那你随意好了。”
九州风雷思索片刻，忽然大笑起来：“不要了！不过一条手臂而已！格老子的，我九州风雷还怕没了手臂么？！”然后他跳起来，飞奔而去，眨眼间便消失在刺客的视线。
周围的人惊奇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坐在马背上的花匠刺客。
刺客愕然地看着他的背影，不一时回过神来，勒住马，犹疑地望向他家公子。
公子坐在马车上，他掀开车帘，盯着九州风雷消失的方向看了良久，忽然笑起来：“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人了。”
刺客一愣，显然不解公子的话。
“不用管他，他去就去吧。”公子笑着摇摇头。
他也没想到九州风雷会这么干脆地离开，对一个用双兵器的人来说，失去一条手臂，就等于他的武功打了对折，这对一个习惯了强势的高手而言，实在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九州风雷当然也痛得不轻。
但他还是离开了，放弃了他千辛万苦找到的秘宝。
“他是个聪明的人。”公子似乎是笑了笑，“虽然我们谁都没看出来。”他的目光慢慢移到不远处正望着这里的小鬼身上，本皱着眉头的小鬼一惊，继而死死瞪着他。
公子对小鬼无声地说道：“他比你聪明多了。”
九州风雷并没有把地图带走，现在那张破烂不堪的图纸就在公子手里，樱十八看着公子把图慢慢展开，若有所思地盯着画了红圈的目的地，半晌无言。
樱十八喃喃道：“他不是已经找到了藏宝地？你为什么还要研究这张图？”
“他当然找到了。”公子道，“这张图指示的地方其实并不难找。”
樱十八看着图上莫名其妙的各种线条，为自己的头脑默默悲叹。
“你不用觉得自己很傻。”公子好笑地看着樱十八一脸苦意，安慰道，“这张图的重点本不在周围的图形上，而只在这个红圈——你可知道九州风雷是怎么找到那‘秘宝’的？”
樱十八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败——明明九州风雷大肆宣扬自己的成果时在场的是他樱十八，但如今，卓立卿说的这些话显得他完全无知。
他懊丧不已。
公子却像是没发现一样，指点着那个红圈：“因为这本是川蜀之地一张旧地图的一部分，那张图上也有这个红圈，并且还标注了地名。”
樱十八听懂了一部分：“这地方很有名？”
“这张地图曾经属于本地一白蛮小族，因不堪乌蛮盘剥，逃往至荒野，晋楚初建时，乌蛮谋反，因而朝廷扶植这些小部落，封其首领为官——你知道这件事吧？”
樱十八恍然大悟：“鬼王！”
“不错。”公子道，“这小部落被扶植之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崛起，后来乌蛮与晋楚缔契，约定百年修好不起兵戈，这支小部落却出奇兵，突袭晋楚大军……”
樱十八接道：“两下里交锋，这小部落的首领重伤濒死，转天却又冒了出来，身强力壮得很。”
“晋楚军诧异不已，谓之曰‘鬼’。”公子道，“然而纵使有鬼为王，这自称白蛮的小部落还是不敌晋楚大军，很快便灭亡了。”
“这秘宝，难道就是那个鬼王留下的？就是叫他起死回生的宝贝么？”樱十八喃喃道，“若是当真如此，那么……”
“那么，连你都想到并且相信了这件事，其他人，比如……”公子指指小鬼所在，又指指九州风雷离去的方向，“他们会不会也是这样想的？如果这宝贝是真的，那么……”
“那可真是个好宝贝。”樱十八蓦地悚然，“如果是真的……你是说？”
“我不觉得……”公子说到一半，忽地又摇摇头，“罢了，这点先放过不提，那个鬼王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樱十八茫然道：“不记得了。”
公子一哽，叹道：“鬼王被证是乌蛮头领的儿子，因乌蛮内乱出逃，他突袭晋楚军，也是因为晋楚下诏敕封了他的死对头，把他这个正主给赶走了的伪王。”
“这跟地图有什么关系。”樱十八心虚道，“况且我六扇门人为什么要知道这种事。”
“你不需要知道。”公子冷声道，“你的脑子恐怕也的确装不下这许多东西。”
樱十八如遭重击。
“这件事与地图的关系很简单——鬼王有川蜀之地的详细地图，但那个被敕封的伪王却没有，这张藏宝图至少说明一件事，就是，画图的那人见过鬼王的那份地图。”
“我也有地图。”樱十八反驳道，“这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大错特错。”公子叹道，“你以为王族手中的东西会与你这等平头百姓手里的一样么？你猜猜朝中的晋楚地图有多少种？其中最精密最准确的又是哪一份？”他一脸恨铁不成钢或者说看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看着樱十八，语气中充满了嫌弃，“你究竟是怎么混进六扇门的？”
樱十八再遭重击。
“鬼王的地图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上面用朱砂圈出了其领地之内的全部矿藏，地图上没有标注，但王族中人自己却是看得懂的。”
“你说这藏宝图是那份地图的一部分？”樱十八恍然大悟，“那这红圈岂非也是一处矿藏？”然后他困惑起来，“为什么秘宝会与矿藏在一起？”
“不。”公子无情地道，“不是。”
樱十八先是一堵，接着他便噎得直喘气，跳起来，脑袋几乎撞在马车顶上：“你这家伙是不是在捉弄我？！”
公子别开脸：“这红圈是鬼王当初逃亡后居住的地方。”
樱十八喘了半天，揉着胸口坐回来：“我真是恨死你了。”
公子嘴角动了动，好似要笑。
“你敢笑，我便跟你拼命。”樱十八森然道，“我说真的。”
“咳……”公子以手掩口咳嗽了两声，“我信。”
这种安慰的语气叫樱十八面黑如铁。
“我假定……”公子低下头，紧紧盯住那张地图，用力板着脸道，“画这张地图的人想要让人们以为这红圈所注便是鬼王曾经的居所和藏宝之处，那么，他似乎做到了。”
樱十八觉得自己应该给自己一个嘴巴，他怎么能这么嘴贱？明知道问了也没好结果，却还是忍不住：“似乎？”
公子几乎又要给樱十八一刀子，然而他还得尽力克制这种冲动，跟樱十八开开玩笑无伤大雅，但要是樱十八当真发怒，这事情可就不好收场了。
他镇定地道：“九州风雷一定发现了破绽，否则他不会走的，他放弃了自己的左臂，也放弃了治好鬼童子之后揍他一顿的念头……”
他假装自己没有发现樱十八松了口气。
事实上，他自己也松了口气——还好他真的克制住了。
“他为这个破绽放弃了朋友。”樱十八得出这样沉重的结论。
“没错。”公子脸上慢慢浮起一个讽刺的笑容，“虽然他很聪明，也很有趣，但他让我失望了。”
樱十八一愣，接着他想起九州风雷第一次告诉他们秘宝之事的情形。
“我不过是想试试他，看他究竟能为所谓的朋友做多少事，看世人究竟对‘情谊’这东西重视到什么地步。”
“不过尔尔。”公子说道，“九州风雷当日信誓旦旦，事到如今，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樱十八发现，自己竟然无话可说。
“那个破绽是什么？”他问公子。
“九州风雷最初回到平安镇是因为什么？”公子道，“因为他没有可以用来发掘宝藏的人手，等我答应借他人手之后，他又前往藏宝地确认了一回。”
“确认？”问题或许就在这里，樱十八想着，又问，“他不是已经找到了么？”
公子点头道：“不错，他的确找到了，至少，他找到了红圈所标示的地点，但是……”
“但是等他去确认时……”樱十八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一个本来十分寻常，但放在此时此地，却古怪非常的声音。
那是马车的声音。
“你们出来，带了几架马车？”他问公子，“为什么我好像听见了另外一架车的声音？”
公子闭上眼睛，细听了片刻：“这队伍里的马车只有一架，但后面的确来了另外一驾马车……还有，你有没有注意到，小鬼不在我们这里了？”
樱十八一愣，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果然从九州风雷离开之后，他就再也没看到过小鬼的踪影。
公子摇摇头，嗤笑道：“白默。”
樱十八想起让九州风雷飞奔离去的那个破绽，张了张口，却只叹道：“他上了当，我们也上了当。”
“算不得。”公子卷起地图，然后毫不在意地把它塞进了填着火红木炭的手炉里，破旧的纸张顿时燃气火苗，不多时便成了飞灰一捧，“你要破案，因此利用了这个消息，而他们……”他冷笑一声，“报应不爽罢了。”
樱十八没说话。
他想说的是：那么你呢？病痛缠身的你卓立卿呢？难道真的不在意，真的不遗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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