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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九十一章


  胶着的黑河水面在寂静中微微沉浮,荡泛出的一层层鱼鳞银光在河水面氤氲而上一层迷幻的薄烟。而那粼粼的水面光亮就像是一面澄明镜子明晃晃的反光,使得岸上默默无声的一行人影在河面上成了拔长的细条黑影。

  静穆无声中,有着轻细的脚步声。那一座宛若冰晶结成的墓茔山比之遥遥远眺的要高大巍峨得多,极尽目光也不知其高耸入何处,越是走近,越觉得令人心觉沧渺,无边空芜。

  白葭只觉得心中那空虚无助一下被无限扩大,心中无所予求,眼前的景象都浑然远去,整个人的意识空茫茫的脱离开去。就在她眼神涣散的刹那,一双手陡然搭在了她的肩头,使她如梦初醒一般猛然一震。

  “归墟的核心——极渊就在这墓茔山中,七重上殿之后。大家切莫被这混沌之气侵蚀了心神。”叶阑声看了眼恍然回神,表情迷瞪的白葭,目光飞快的扫过众人,而后落向墓茔山下一道徐徐隐现的路口。

  众人为他提醒,暗自敛屏心神,凝起眉心。朝着那条若隐若现路口看去。

  那一条蜿蜒至山腰而上的路口不断扭转甩动,渐渐的在稀薄消失的雾气里完全展现出来。而看清全貌之后,众人不由一并倒吸一口脸凉气。

  山麓下露出的路口居然在一条探首摆动的月白色巨蛇的脊背之上。那巨蛇几乎盘桓住墓茔山麓,整只蛇头上仅有堪比巨大红灯笼的一目,而这血目中竟然有一个半身女子。

  那是一个极美的绝色女子,盘着精致的发髻,额心迤逦花钿,细眉婉翘,唇如含着一枚红杏娇艳润泽。她此时半敛着眼睑,纤长浓密的睫毛遮掩着眸色,伶俜倾绝。

  白葭看得痴了,她竟不知会有如此美丽的人,一时移不开眼。 

  李问真蹙眉看着,忽然想到什么,伸手一把捂住白葭的眼睛。“不好,这难道是传说中只要被看一眼,便能让任何生灵都化为石头的‘女苑’?”

  孟楚闻言,下意识的看了眼叶滕玉。

  就在他的这一声惊呼中,那一个娉娉袅袅的女子忽的一动。李问真见此,登时手腕翻转,捻起手指,口中迅速念诀,想要催动司星仪。

  “李问真,且慢。”叶阑声看着女苑,听到李问真那细微的念诀声响,眼神一凝,陡然出声制止了他。

  李问真一怔,抬眼。

  只见那血目之中的女苑竟是抬起双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眸,那一双手纤细白皙,像是在和他们玩捉迷藏一般牢牢的贴在眼睛之上,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李问真惊疑的看着捂住双眼的女苑,大惑不解的奇道,“我看古籍记载,女苑自天地初开时便一直在等待自己的恋人,无论是谁她必然都要看上一眼细细辨认。可这、怎么回事?”  

  叶阑声眉目一动,抿起唇,看向嵌在山腰上如同闪耀星辰一般的七座上殿。“看来,似乎有人故意让我们前去。”

  “阿叶,你是说上殿里有人……”孟楚衍顺着叶阑声的目光山腰看去,忽然眼神一变,不再说话。

  那女苑自蒙住双眼之后再无动静,那一条道路也化为了一条安静崎岖的寻常山路不再动弹。

  叶阑声伸手轻轻揽住白葭的腰,一手拽住李问真,足尖一点轻盈纵身来到蛇背只上,阿瑛随着孟楚衍和叶滕玉,一并跟上。

  白葭向前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去看了眼身后微抬的蛇首巨目,只见那一个娇小的女子宛若一个孩童一般依旧用双手埋住双眼,纹丝不动,而那副样子看上去显得尤其孤独而落寞。

  她朝前行的人看去,想了想,立刻赶到李问真身侧,悄声问,“李问真,你刚才说那女苑的恋人天地初开便存在了,那会是谁?”

  “我又没活那么久,哪知道这种事。”李问真耸了耸肩。

  说完,没有听到白葭发出任何声响,便忍不住斜眼去看她,只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李问真眉梢挑起,哼哼道,“你这不是有了猜测对象了么。”

  白葭不说话。天地初开尚未有人,这世间也就几乎寥寥数几的存在,要猜其实也不难,只是会是她想得那样么?

  漫漫长路,即便是再遥远的距离也会走到尽头。

  山麓至上殿看似路途漫长,然而不知多久,一行人终是站在了第一座上殿的台阶之下。

  台阶很高,足有一丈高的台阶之后是一座通体晶莹透紫的宫殿。檐牙高啄,檐下林立的廊柱之上有繁复云纹攀附,而殿顶翘起脊角之上各雕刻有一只铜雀,拨羽啄毛,侧首展翅,意态尤真。

  殿前有一块无字石碑,碑上有纹路,龙飞凤舞如同鬼画符,白葭研究许久,也丝毫看不明白。

  “这是第一重上殿,七贤者之一,岁牢的黛陌殿。”叶阑声瞥了眼那枚无字碑,微微仰首,望了眼面前这巨大沉寂却繁复华丽仿若紫晶宫的殿宇,拾级而上。

  白葭一怔,下意识的和李问真对视一眼,握紧了手中的龙骨,跟了上去。

  黛陌殿缭绕着一股紫气,从内而外散发着一种温和而强大的气息。一众人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殿前半拱状的殿门便是忽然‘吱嘎——’一声自行打开了。

  众人在殿门口顿了一下,只见殿中幽深晦暗,隐绰有光,各自登时提起十二分警戒,小心翼翼的踏入殿中。

  就在那一瞬间,原本晦深的殿内不知哪来的光线,一下亮堂了起来,这一座黛陌殿内部居然整个都是光鉴可人的紫冰晶所筑,通透晶莹得宛若漫天遍地的镜子。

  白葭为这景象暗自吃惊,她四处快速打量,在殿内的石壁上看到了自己因紧张而绷起的脸孔。

  “白葭,我们又见面了。”

  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接着白葭看到那面光华如镜的墙壁上自己的影像骤然消失了,从里面居然慢慢闪现出一个紫色的人影。人影越来越清晰,那一面石壁中竟是缓步走出一个披着宽大紫袍的男子来。

  叶阑声看到来人,猛然压低眉眼,同时脚步一动,不着痕迹的侧身挡在了白葭身前。李问真注意到了叶阑声细小的举动,下意识暗自捏起了手指。

  “你知道我?”白葭吃了一惊。

  那人在众人在离众人数步之距站定,只见居然是个纤细白皙,一脸痞气的年轻男人,额心有一枚小小的紫色闪电印记,此刻正挑着眉梢睨眼瞧白葭。

  白葭皱了皱眉,一时间却对这人没有任何印象。

  那个紫袍男人嘴角一抽,慢声嘲讽道,“才多大年纪就这么健忘。我说过不遵守规矩的人和狗一样会被驱赶。”

  “是你!”白葭顿了一下,脑海中猛然闪过什么,吸了口气。

  那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毛,眼神中有着镜子般的反光,他眯眼笑起来,“我道个歉,当时可能说错了,下场可能会比狗更凄惨。”

  那种凉凉的轻快口气和若有深意的笑容,让李问真顿觉心中不适,而也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一瞬间只觉那紫袍男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的看了眼自己。

  叶阑声眉目愈发深重,他视线不动,侧首悄声问身后的白葭,“白葭,你何时认识的岁牢?”

  “岁牢?”白葭一怔下脱口低呼,登时惊疑的转眼看向那个紫袍男子,下一刻露出了戒备的神情,扬声问,“你是七贤者?”

  “无需如此紧张。”岁牢斜眼瞥过众人那一张张有着相似的防备和警戒的面孔,忽觉有趣似的笑了笑,接着像是赶苍蝇一般随意摆手,“有趣的事那么多,我可没空陪你们玩耍打闹。不过,前面的老家伙们倒是在认真的等着你们。”

  叶阑声沉吟了一下,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不可思议的开口,“你的意思是,放我们通过这里?”

  岁牢挑了挑眉,表情戏谑,“怎么,难道你们不想过去么?”

  几人在叶阑声背后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各自眼中的疑惑。

  那个瞬间,白葭嘴唇一掀,几乎忍不住想要探究原因,然而一双手从侧里抓住了她的手臂。她转眼,只见李问真朝自己微微摇头飞快的使了个眼色。她愣了一下,迅速咽下了抵在舌尖的那个疑问。

  是了,若是多问一句,说不定这个古怪的男人便改变了注意。

  叶阑声依旧牢牢盯着岁牢,眸光幽深,像是在琢磨他话里的真假,又像是在思考什么,最后只听得他问,“是你让山麓的女苑放走我们的?”

  “当然不是我。”岁牢一听,像是被污蔑了一般急忙撇清关系,而后一脸嫌弃的道,“啧啧,那女人,一旦疯起来可是难缠很,我又怎么会去招惹她。”

  “明白了。”叶阑声略一沉吟后,微微颔首,“如此多谢岁牢大人。”

  一众人小心翼翼的离开黛陌殿,他们如履薄冰似的向前,身上每一道毛孔都竭力张开着防备警戒,点滴毫厘也不放过的去感知身后可能骤然发难的危险。

  岁牢似笑非笑的挑着眉欣赏着一众人露出的那种眼角余光战兢警惕着自己的模样,忽然觉得此刻自己有点像在现世看到的那只伺机扑捕小鸟的花猫。

  这么一想,岁牢忽然觉得嘴里没味,又想念起现世的五花八门,浓油赤酱的吃食起来了。他转身,面向石壁而去,刚走了两步,忽的步子一拧,一下回身。

  “老头,是你让女苑放人的吧。”

  紫袍下摆悠扬转动,偌大的黛陌殿中只听得岁牢散漫的声音回荡其中,晶莹闪亮的殿内映照出许多个岁牢,却也唯有殿中的他一人。

  岁牢却像是笃定什么一般,相当有耐心的眯眼望着虚空某处。须臾,空气细微波动了一下,传来一个沧桑的声音。

  “你就这么放他们过去?”

  岁牢不答反问,“你也觉得那些孩子是一心想要毁灭这个天地,而不顾这世间万物生灵而要闯这极渊的么?”

  “不,我不这么认为。”那个声音没有过多思考,缓慢回答。

  “巧了。”岁牢一抚掌,“难得和你这老头看法一致。我认为那些孩子只是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等到追寻到答案的时候,他们自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正确?岁牢,你在现世待久了,竟是也学会了那一套人类的论对错。”那个声音沉吟了一下,叹道。

  “别想说没有纯粹的黑白对错之分的大道理,也别拐着弯和我讲只有孩子才论对错。”岁牢耸了耸肩,从斗篷里摸出一根包着彩纸的棒棒糖朝着虚空指了指,而后在手指间灵活翻转着,“有时候会论对错才纯粹,若什么都不纠对错,不管原因,那种想想都是既可怕又可悲。”

  “但是,你身为七贤者之一,居然让人直通上殿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七贤者犯错,受的惩戒绝非一般,你难道不怕这样行事的后果么?”这一次,那个声音陡然带了一种威慑力,沉稳的声音听上去不怒自威。

  “怕。”岁牢手指一顿,想也不想脱口。他翻起眼皮,眼神定在虚空某处。

  那个声音沉默了,似是感到意外又似无言以对。

  “我要是怕,老头你觉得我还会放他们过去么?”岁牢剥开包装纸,把棒棒糖塞到嘴里,“要不是般蒲那家伙盯着我一个劲的催逼,我连回来走个过场都嫌累。”

  “怎么,你真的就那么相信那些孩子,相信人类?”那个声音有着明显的吃惊。

  岁牢拿出嘴里的棒棒糖,感受到甜味在唇齿间一瞬间散发,他挑起嘴角,“人类软弱、自私、善良、坚强,冷漠,脆弱,充满欲望,努力,勇敢,执着,他们极其矛盾复杂。但正是这样比这归墟百万灵众可鲜活有趣多了,不是么。”

  黛陌殿中没有声响。

  “老头?”岁牢感到周围气息的忽然消失,他挑了挑眉梢,“扶风?”

  依旧没有声响。

  岁牢叼着棒棒糖在没有空气波动的寂静中等了一会,意识到殿宇中已无他人,他无所谓的松了松肩膀的筋骨,宽大的袖袍随即一挥,这一座紫晶殿宇便像拂灭烛火一般骤然失去流转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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