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前尘事（五）
从此之后，蓝瑄便一头扎进了对阵法的研究。慕扶风问她需不需要自己请些擅长阵法的修士来帮忙，都被蓝瑄一一回绝。
这情形倒也不出乎慕扶风所料，毕竟能带人回溯时空的阵法不能一般而论，若是流传出去，不知要引起怎样的麻烦。
给慕扶风治疗的药方本已经定的差不多，蓝瑄便只给他看看情况，增减几分药材用量，连煎药的活儿都丢给了慕扶风。一个人要么是跑去阵法边勘探，要么憋在屋子里抹抹划划，把宣纸丢得满地都是。
是以接下来的十多天，慕扶风虽然住在她隔壁，也并没有跟她多说上几句话。就连蓝瑄喊他送饭，都是言简意赅，一改多话风格。
这日清晨，慕扶风照例吃过早饭后，端了蓝瑄的分量上楼准备给她送去。走到门前，敲敲门，里面却毫无动静。
一般这个时候，蓝瑄都会老爷似的喊一句“进”。
慕扶风便轻轻推了推门，没有上锁。相处几天，他倒也了清楚蓝瑄的习惯，若是洗澡或睡觉前，总会栓上门的，既然没拴，他便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呛人的蜡烛味道，慕扶风四下一看，屋里竟然还燃着几根未尽的粗烛，另还有两个已经燃尽蜡烛的烛台放在桌上。蓝瑄趴在桌上，手里握着支不知干了多久的毛笔，似乎是睡着了。
慕扶风又喊了她一声，蓝瑄才终于哗的坐起来，懵然看向慕扶风。
“怎么了？”
似乎是熬夜太过，她脸色很不好看，且原本就生得白，如此一来眼下两块黑眼圈便显得格外突兀。
慕扶风叹口气，心里不知怎么，略略发紧：“给你送早饭。”
蓝瑄明显还有些困，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似的：“哦，好，你放那儿。”
慕扶风看看扔满了宣纸毛笔的桌子和地面，再次叹气：“哪儿？”
蓝瑄揉揉头发，终于彻底清醒，瞧了瞧这一屋子的纸笔狼藉，再看看跟这场面极为不切合的俊朗青年，噗地笑出声来。
她还笑得出来。慕扶风在心里第三叹。
蓝瑄站起身来，先是把桌上几张纸扔到地上，空出一块地方，然后又推开窗户，散散屋子里的浊气。大概是在桌上睡了一晚硌得酸麻，她站起来的时候还微微踉跄了一下。
“喏，放这儿。”她指指屋子里刚刚出现的一片干净地方。
慕扶风把饭端上桌，蓝瑄便出屋去打水洗漱，过一会儿她回来时，便看到慕扶风正俯身收拾那些废纸。虽然是些不上台面的琐碎事情，但面貌气度如慕扶风这般的人安静专注地垂目去做，却又有股子自然而然的雅致气，好像他收拾的不是什么废纸，而是花草之类的雅物。
蓝瑄欣赏了片刻，并不觉得慕扶风替她收拾有什么不好意思，然后自己坐上椅子，吃起早饭来。
慕扶风收拾好一地的垃圾，在蓝瑄确认它们确实已经全无用处后，又出门替她扔了。其间蓝瑄仍然在吃饭，安然享受魂境修士替她跑腿的感觉。
扔完东西，慕扶风又回来了，大概是要等她吃完了再端托盘出去。蓝瑄悠悠然啃着包子，也未多言，心里仍在想着昨日研究的思路。
“阿瑄。”慕扶风忽然开口。
“嗯？”蓝瑄回神，看向他。
慕扶风似乎是斟酌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心中着急，但是研究之事并非一时。你这几日太拼命了。”
蓝瑄哦了一声，敷衍道：“我有数。”
“如果真的得不出结果来，也不要太……丧气。”慕扶风接着道，“即使是换了个环境，依你的才能，也并非不能过得很好。”
“你说什么？”
蓝瑄的声音陡然一凉，眉尖微抖，竟然少见地露出了不快神色。
慕扶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又不明白究竟是哪一点。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才又响起蓝瑄的声音。
“当然不能。”她道。
慕扶风一怔，才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
蓝瑄看着他的神色，慢慢收敛了脸上些微的怒意，似乎是想到什么，她道：“慕扶风，你不懂。”
窗外树枝叶子合着风，沙沙沙响成一片，显得蓝瑄的声音很不明朗。
她指指那棵树：“树有根，人亦是。也并非是我离了那片土地就活不下去，而是，我不能想到，蓝家如果没有了我，会是怎么样。”
她眯起眼睛，神色间是难得的沉重，这让慕扶风忽然想起那天蓝瑄讥诮的口吻。
玄霄山可是养你教你的山门，你甘心叫它毁在个狼子野心的玩意儿手里？
他没想到过这一点。
他原本觉得，是他不相信大师兄会干出更糟的事情来。这一刻，却又忽然意识到，或许他原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他习惯了山门的一草一木，也真心忠诚于自己的宗门。如果宗门需要他的性命，他不会犹豫。但除却这些——除却这些，他也不曾多想了。
他记起蓝瑄时时挂在嘴间的蓝家，忽然明白了她的认真。
蓝瑄说得不错，他确实不懂。
他不懂蓝瑄那份深入骨子里的担当，也及不上她对自己来处的执着。她虽然不及十六岁，却好似比他强得多了。
又或他们本就不是一类人吧。慕扶风闭了闭眼，轻轻嗯了一声，心中激荡重归平静，但终究是没有再开口。
慕扶风又留了几天，灵力终于彻底通畅，与伤前无异。蓝瑄自吹自擂了两句自己的妙手回春，居然也得到了慕扶风的赞同。
“实话。”他说。
蓝瑄于是更高兴，表示要亲自出门送送慕扶风。
慕扶风这才想起自己是要回去的，他好像不知不觉间习惯了和蓝瑄隔着一堵墙，煎药养伤，送饭收拾的生活。蓝瑄如此一说，他心里竟然生出莫名的怅然。
这没来由的怅然只一瞬便消散，他回山门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于是很快收拾好了包裹。
蓝瑄所谓的相送自然没有十八里的规格，能送到镇外的山道上已经是她给的最大脸面。
“好了，就到这儿吧。”
走上山道十多米，蓝瑄停在了株柳树下，顺手掐了一截柳枝，放在手里把玩。
慕扶风盯着她手中柳枝看了一眼，蓝瑄反应过来，灿然一笑：“我就随手一玩，柳枝送别太伤感，我向来不做这种事。”
之后的很多年里慕扶风都会想起这一幕。这日阳光很好，斜着从叶间投下来，映得眼前人眉目明朗。少女双目微眯，笑意浸了满目，却浸不入他心里。
往日与友分别，不曾有这种心境。慕扶风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一点儿笑不出来，只能再一次地叮嘱道：“如果遇到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
蓝瑄摆手：“好好好，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祝你早日找到回去的方法。”慕扶风又道。
蓝瑄倒很喜欢这句话，笑道：“一定会的。”
慕扶风三次回山和第二次回山一样时日短暂。
虽然短暂，却经事不少。这几个月来大约是他人生中起落最突然的时日，光是整理情绪，便耗费他许多精力。
这番波折之后，大师兄自刎，二师兄养伤，他一跃成了山门里暂时管事的存在，就算还未从一串事情中彻底回神出来，也要硬着头皮去奔走处理。
关于蓝瑄的消息也是因此从山门师弟间听到的。
“这传闻真是越传越稀奇，十六岁的灵境高阶，岂不是和咱们内门的二师兄三师兄都差不多了？这样的天之骄子会去偷东西？”
“那也要看是偷什么，天枢镜，千机宗的宝贝魂器，哪个不想要。”
“重点难道不是，一个十六岁就进入灵境高阶的人，为何之前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号？也不知道是哪家培养出来的。”
“所以说这消息当不得真……”
那名师弟正嗤之以鼻，说到一半，却忽然被慕扶风打断。
“诸位师弟，请问，你们所闻灵境高阶的，是个少年还是少女？”
慕师兄沉迷修炼，不问他事，在整个山门里都是有名的。这几位乍一听他的问话，还有些反应不来。还是有位脑子向来活络的最先答话：
“回慕师兄的话，是个少女。据说是姓蓝。”
慕扶风点点头，道谢告辞离去。
他神色平静，胸中却心跳如鼓，走出几步后更是脚步如飞。
即便不说姓蓝，他也敢九成九地肯定是蓝瑄。
十六岁，灵境高阶，胆敢去名门大宗偷取东西，偷得还是魂器！除了蓝瑄还有哪个人能干出这种混账事情来？慕扶风只觉得火气上涌，直恨不得狠狠教训一番那胆大包天不知轻重的家伙。
紧跟着怒气的，是千百分的纠结。千机宗的宗主向来不是好说话的，何况魂器如此重要，若有人敢偷玄霄山上的，他也绝不饶过那人。
还未及想出个结果，他便已经把山上全盘事情托付给四师弟，第三次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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