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榕子陌（一）
夜已深得彻底，蓝瑄心头也俱是疲惫。
但慕家实在不是一个可以久留之地。
慕扶风提议暂且借用慕家的马车，他赶马送蓝家主回去。坐车当然比骑马舒服，蓝瑄没道理拒绝。好在这次蓝瑄很是清醒，没让小白再次被套上马车，而是跟在了马车后面。
榕子陌自然和她带的侍从回榕家了，临走前也答应帮蓝瑄找出来那隐蛾的来源。
于是蓝家主放心坐上马车，摇摇晃晃中困意再次袭来。平时这个时候她早该合眼睡觉了，能坚持到现在简直是个神迹。然而就算困意正浓，她一看到前面那个驾着车，腰板挺得笔直的背影，就又觉得自己现在睡觉还不是个时候。
方才还是没有打起来。
慕扶风拿剑的时候，分明放出了魂境修士的灵力。情况变化，一但打起来，对方便全然没什么胜算。慕倚寒自然明白这一点，即刻便找了个台阶给众人。尸体可以留给他们，额外的话却是一句都没有再说。
蓝瑄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接受了这条件。毕竟她当时也没办法出手。
而现在混乱场景全部结束，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蓝瑄掏出个灵果，吭哧啃了一口，提了提神。她觉得有必要问两句话。
“慕扶风？”
“在。”慕扶风温声应了句。
“你真是慕大侠？”
两个人名字都相同，蓝瑄只能用曾经的称呼代指那人。
慕扶风似乎笑了笑：“不是跟你说过一次了么？”
“太不相同了。”蓝瑄摇头。
这个面皮极厚笑意温软的慕二公子，和曾经那个一派君子气的慕大侠，完全不像是一个人。方才看他拿出青溟剑，蓝瑄一时震惊，顺着情势便先信了他。而现在冷静下来，却越想越觉得不同。
然而她又渐渐想起，两人初次见面当晚他说自己和原先不同的感慨，在鼎山他脱口的那句“阿瑄”，还有相识以来他对自己莫名的维护和自然而然的熟悉。当蓝瑄串起这些事情，却又觉得事情似乎也并没有那么荒谬，好像早就有了铺垫一般。
慕扶风对于蓝瑄的话，报以淡定的回应：“阿瑄，说的好像你这些年来未曾变过一样。”
蓝瑄无言以对，她也知道这些年来自己的性情变了许多。如此一想，她若是因此不信慕扶风，确实未免苛刻。
但确认办法总还是有的。
蓝瑄道：“那我能否问你些问题？”
慕扶风坦然：“阿瑄随意。”
他这称呼自改过来之后，便叫得很顺口似的，三两句里就要夹带一声。
“我们第一次遇见，是在哪方小镇？”
慕扶风轻轻一笑，似乎是在笑她的故意试探，随之道：“不在镇上，在山间。在下英雄救美，未遂。”
英雄救美？蓝瑄不由得想起当初自己蓬头垢面的一副样子，美个什么美。
“我当初误食的有毒果子叫什么？”
“北域叫澄莽，南域那个形状仿佛的叫黄泽。后来阿瑄还把澄莽入药用了。”
还带举一反三的。
“那我之后去借的东西叫什么？”
“阿瑄，你那真叫借？”
蓝瑄：“……说名字。哪儿那么多废话。”
她一句话说完，忽然又想起眼前人是慕大侠，登时觉得心里怪怪的，老大不舒服。然而再一想，她这些天说得混账话其实也不少了，什么愧疚感现在还是当做被狗吃了比较实在。
“天枢镜。”慕扶风答道，“还有吗？”
蓝瑄闷然道：“最后一个，你这到底算是什么情况？有前世的记忆？”
慕扶风平静地答道：“不错。”
怪不得他说自己既是玄霄山慕扶风，又是慕家二公子。
这世间奇事许多，蓝瑄倒是第一次听闻有人拥有前世记忆，而且还是前世与自己有些关联的人，不免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是事实摆在眼前，也由不得她再拒绝承认。
“既然你有当年的记忆……有些话，现在说虽然太晚了，而且可能也不让人觉得多有诚意。”蓝瑄顿了顿，“对不起。”
当初她听闻天枢镜有照前尘，隔事法之作用，便想利用它来帮自己来研究那阵法 。倒是也可笑当时年少轻狂，居然想偷偷借取别家宗门的魂器一用。其实说来也差点就成功了，虽然计划算得上巧妙，可终究是灵力境界不够，棋差一着。
后来慕扶风把自己从千机宗捞出来，已经是费劲心力。然而自己却还执着于借取天枢镜一用——那段时间虽然自己看起来尚算清醒，但回想起来，干的却都是荒唐事情。
大概也是因能回去这件事情纠结得几近疯狂了。
想也知道要再借到天枢镜，慕扶风对千机宗做了多少承诺，帮他们做了多少事情。但自己却带着这魂器至宝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到这里，蓝瑄心里的愧疚愈发浓重。她至今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害过人，也杀过人。但这许多人中，只有慕扶风不但与她无冤无仇，还作为她的朋友与她相交互助，自己就这样背叛了他，虽是无意，但这到底不是获取原谅的理由。
其实她也不求慕扶风能原谅她，只是觉得说出这句话来，自己似乎也能得到一点勉强的心安。
而慕扶风确实也没有轻飘飘地回一句“原谅”。
“我知道了。”
他的语气很郑重，甚至有点低沉，没有一点属于慕二公子的浮在水面上轻柔的笑意，正像极了当年玄霄山下来的慕扶风。
虽然这句对不起，当初蓝瑄不清醒的时候也曾经对他讲过，但慕扶风还是觉得，眼下需要一个郑重的回应。回应的不仅仅是蓝瑄带走的那件至宝，还有蓝瑄忽然消失在这世上的几十余年。
刚刚见到蓝瑄的时候，他心里不是没有过怨恨的。毕竟他还不是玄霄山慕扶风，既不曾在山上被教导过道义德行，也没有一帆风顺志得意满的人生，说起自己，慕扶风的评价只能是个小人。
所以当他察觉到慕家蓝家之间存在冲突时，他没有选择，只在一边冷眼旁观。倒也并非是他多么重视慕家，只不过他觉得蓝瑄不值得自己做出选择罢了。
其实随时间渐长，随着自己再次体味当年事情，随着蓝瑄那次意识朦胧中的道歉，他也终于能将原先心里那些没有道理的委屈释然。
毕竟这一番的痛苦，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厢情愿的疯魔。
这一串思路从慕扶风心中倏然而过，也只是不到半刻的时间而已，他随之又道：“阿瑄。”
许久听不到蓝瑄回应。
他撒开一边缰绳，稳稳马车，向后看去，发现蓝瑄竟然已经睡着了，灵果都只吃了一小半，拿在手里将掉未掉。
慕扶风忽然觉得自己那一番心中的感慨来得真没有情调。
蓝瑄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毕竟马车速度比不上直接骑马，更不用提是小白那样的灵驹。蓝瑄骑小白来得是快，慕扶风要驾马车回去却用了一夜的时间。
蓝瑄倒也不怕颠簸，睡得死沉，一夜未醒。直到了地方才被慕扶风叫醒。
其实慕扶风在叫醒她之前还犹豫了一下，因为蓝瑄这一副睡着的样子又让他想起当初在鼎山上自己趁她神志不清，占的那个不轻不重的便宜。现在想来又让人觉得有点蠢蠢欲动。
他刚想到要不要再占一点点的时候，便听到了身后蓝家大门吱呀打开的声音。
大概是听到了马车声，所以有下人开门查看。
这就很不如意了。慕扶风只好放弃了自己登徒子一样的想法，又换上和蔼温柔笑容，把蓝瑄叫醒。
蓝瑄陡然清醒过来时，才发觉自己是在和慕扶风的交谈中睡着了，不由得叹了一把自己越发严重的睡性。
“嗯，谢谢你送我这一程。”蓝瑄从马车里站起来，整整袖子衣摆，“还进去坐坐吗？”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慕扶风刚刚在慕家闹了那么一场，少不得要在外面先待两天，等风浪平静些再见慕倚寒。
然而慕扶风却直接道：“不必了，我现在回去就好。”
“那你小心些。”蓝瑄道。
毕竟慕扶风这个没什么分量的二少爷，在几个时辰前刚刚拿剑对着了他慕家的少主哥哥。
似乎是看出了蓝瑄的未尽之语，慕扶风道：“无妨，都是姓慕的。”
那你用剑指着你大哥时倒没想起来你是姓慕的，蓝瑄心里念道。
当然蓝家主也只是这么私下里一想，毕竟慕扶风是帮了她的忙，这样一说未免有些丧良心。她虽然自诩没什么好名声，但尚且觉得自己的良心可以竭力挽留一些。
“如果榕家主那边有了消息，烦劳告知一声？”慕扶风又道。
如果慕扶风还是那个慕二公子，这句话慕扶风出了口，蓝瑄必定左耳进右耳出，绝不往心里装。但如果是玄霄山的慕大侠，刚刚还帮了他一把，那还是该另当别论的。
于是蓝瑄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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