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前尘事（三）
慕扶风第二次下山的时候，没想过他还会有一日回去。
慕扶风还是那个慕扶风，做的还是原来慕扶风会做的事情。其人也依旧一方君子仪态端正，白衣佩剑一丝不苟，只不过不再是门派校服。
友人问起，他便笑笑，不多言。
下山一月余，他再次遇到了蓝瑄。
有时事情就是如此巧合，他凑巧踏进当初和蓝瑄喝最后一顿酒的酒家，却一眼看到了坐在桌旁的蓝瑄。小姑娘仍然同分开时一样，一身利落的蓝白衣袍，长裤黑靴，发丝略散，看见他，弯眼露出个笑容来。
“慕大侠，这么巧啊。”
她虽然笑，但慕扶风却看到她桌上摆着酒罐酒杯。一人独酌，大约不是什么乐事，他忽然想起当日蓝瑄在店中的失态。
慕扶风坐到蓝瑄桌旁，想问问她当日之后的事情，但是又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怕是他即使问了，蓝瑄也未必肯答。
他忽然又想到，或许有些事情，注定不能告与旁人，只愿自己默默担着。蓝瑄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蓝瑄歪头审视他的面色，仍然是端正温和的一副样子，不清冷不热络，乍一看与两个月前无异。
“慕扶风，你有些不对劲。”
慕扶风摇头，礼貌地笑笑：“无事。”
蓝瑄却一挑眉，快速地倾身伸出手来，捉住了他的手腕。慕扶风反应不及，一下被拿住，心头一动，便也由她去了。
蓝瑄的手掌并不细软，却温热干燥，随着她略微倾身，慕扶风隐约能闻见一些混着桌上酒香的药草味儿。蓝瑄身上常带着这种干苦味道，并算不得好闻，但很是特别。慕扶风忽觉心中一阵宁静，竟然有些放下刚才的心事。
然而这感觉也只是转瞬即逝，蓝瑄很快便探出了他的灵气运转，神色一凝：“你这是怎么回事？”
慕扶风收回手腕，重复道：“无事。”
蓝瑄撇嘴，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无事？你这灵力分明阻塞，虽然境界还在魂境，但却已经发挥不出原本实力，更不用提日后进阶，这叫无事？”
被蓝瑄一语道破，慕扶风又摇摇头：“阿瑄，此事与你无关，不要再问起了。”
蓝瑄又看了看他的神色：“你若是不说，我也帮不得你。”
蓝瑄的话仿佛一块石头重重砸入水潭。
这些时日来，只有蓝瑄看得出他灵力有异，也只有蓝瑄出口便是个帮字。
他结识的友人很多，也俱是品行正直之士，但往往因实力原因，对他敬重更多，不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就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们实力大多不及慕扶风，又怎么妄谈帮他？
只有蓝瑄，虽然年龄差他几乎十岁，反倒一开口就是想要帮他。
而且蓝瑄确实是帮过他的。
慕扶风温和地回答：“原本也无人帮得了我。”
蓝瑄也不再说多，回头高声喊小二，要他再上两壶酒来。
“既然不肯说，那就算了。朋友意外又见，也算是高兴事，你陪我喝两杯吧。”蓝瑄一边说，一边替他斟酒。
慕扶风并不拒绝，想冲她笑笑，却发觉面上僵硬，竟然有些笑不出来。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小镇酒水，大概并不是上品。然而慕扶风也并不会品酒，他灌酒入口，只品出一股辛辣，辣得他心头发闷。
他与蓝瑄这是第二次一同喝酒。第一次的时候尽是蓝瑄在喝，他怕蓝瑄有事，不敢多饮。其实当年他在山上时，就谨遵门规，极少饮酒。于是下山之后与友对酌，也常常是浅尝辄止，鲜有喝醉。
然而今日第一杯下口后，他却还想再喝第二杯。
意识很快就朦胧起来。慕扶风忽然觉得，其实说出来也并没有什么。
他隐约觉得自己说起的时候，言语尚且清晰，然而之后却对此间的一切记忆都不甚明了。
他只记得蓝瑄很认真地听他讲完了。少女的面色很不好看，她冷笑了两声，道：“也就是慕大侠你心思纯厚。如果是我，不管当年感情多么深厚，一朝对我动手，我也绝不会对他手软。”
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说是如此简单，然面对多年来敬重信任的熟悉面孔，又有多少人能狠下心肠？
那时的慕扶风未曾想到，多年之后，再次回想起今日言语，会又是另一种心境。
蓝瑄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
深春天气，温润得恰到好处。风梳枝头，桃树上坠出一片红云，微微探进半开的窗。
慕扶风在宿醉的不适中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他很不熟练地花了半刻梳理昨晚事情，却又忽然觉出什么不对来。他对如何进的这间屋子，已经全无印象。
被褥上除了酒气，还沾着微微的药草苦味。正是蓝瑄身上的味道。
慕扶风一惊，直挺挺从床上坐了起来。
万幸的是床上确实只有他一人。而他自己虽然衣袍皱的不像样子，却也是整整齐齐，什么都没差。
他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发现屋里确实还有另一人的呼吸声。
慕扶风侧头看向床前。
地上那一团蓝白袍子里裹的，不是蓝瑄又是哪一个。
“哦，昨晚客栈就剩下这一间了，反正床也大，就干脆凑合凑合。”
折腾一番，各自收拾齐整之后，蓝瑄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大咧咧解释。
慕扶风却抓住了重点：“床也大？”
“哦，原本是你睡这头，我躺那边的，中间隔枕头。大概是我睡得太偏外了，就滚下去了。”蓝瑄道。
怪不得床褥上有那股草药味道。
慕扶风听了她的话，只觉得一阵头疼：“你我男女有别，应当避嫌的。”
“所以各睡一边还隔了枕头啊。”
蓝瑄非常有理。
慕扶风觉着他遇到蓝瑄，有时就好像是老父母见到自家糟心孩子，止不住的心力交瘁：“单单这样怎么够？你好歹是个姑娘，与男子相处不该这么随便。”
“好了，你啰嗦得真多，我长这么大还没跟男的同一屋睡过觉呢，这不是信任你的人品吗？若不如此，难道把你扔到地上去睡？”蓝瑄继续道。
“你放我在大厅过一夜也无……”
“打住！”蓝瑄一摆手，“我要你负责了吗？”
慕扶风微怔，却见到蓝瑄又接着道：“既然我没让你负责，你就当没这回事成么？又没怎么样，你别那么不洒脱好不好？”
见慕扶风还不说话，蓝瑄拍拍手：“好，此事算是揭过了，我们聊点别的。”
她神情一肃，慕扶风也随之预感到她讲说的话：“我昨日把事情都与你说了？”
“都不都的我不知道，”蓝瑄清点慕扶风昨日讲过的梗概，“大概就是你大师兄排挤你，然后暗中下手弄残了你。你给我讲的差不多就是这些，可还有什么没讲的？”
一番于他身上惊涛骇浪的大事被她一讲，只轻描淡写，寥寥几语。
慕扶风倒也没有生气，蓝瑄一向口无遮拦，他不如说是已经习惯：“没有了。”
“好，那我们再说些仔细的。”蓝瑄道。
慕扶风并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平和地回道：“不必了。昨日我喝了酒未免有些失态，只是想倾诉一番，你能耐心听完我已经很感激，多的便不必说了。”
蓝瑄看他：“那你今后准备如何？”
“只是废了些灵气，四肢俱全，天下之大又怎么会没有容身之处？”慕扶风早有答案，平淡道，“江湖为家，行应行之事，如此也便是一生了。”
若说是恨意涌上心头，胸中愤怒激荡，这心情他也是有过的。然而放到如今，愈想起曾经事情，愈是觉得恨意减淡——他本就不是一个爱记仇的人，但却也惊讶于此刻自己竟然能有这种感觉。
说起来，他这一生本来也没有多少执念。
幼时谨遵教导才用功修行，之后混迹江湖也不过是凭一颗良心行事，多少有些随遇而安。很多事情，他本来就不放在心上，另一些事，虽然放在心上，却也并不算执着。
况且他现在已经是无能为力，就算是想要回去，又能如何？
蓝瑄眯眼看着慕扶风，灵力被削，受尽委屈被赶出山门，他这幅想得开的样子却不是装出来的。如果是自己，定然不会如此淡定。即使是毫无还手之力，自己也要从对方身上啃下二两肉来。
想起昨晚慕扶风的言辞，虽然情绪不显，却也能隐隐感到是悲色重于怒意的。对于他师兄与他身上施加的罪过，他可能更难过于师兄的背叛，而非他受到的苦楚。
这个傻子。
蓝瑄歪头，面上居然露出三分讥诮之色，开口道：“我从小就知道句话，欲修天道者，先修为人之道。慕大侠，天道修不到尽头，人道总要无愧于心的。”
这句话太尖锐，慕扶风心里也咯噔一声。
“你这一走，可是洒脱了。但你可曾想过，你那师兄今天要害你，明天又要害哪个？不择手段地爬到门派顶峰了，是不是还要折腾其他宗门？
“别的门派暂且不说，玄霄山可是养你教你的山门，你甘心叫它毁在个狼子野心的玩意儿手里？而且，我记得你还有其他师兄师弟，难保不会是下一个你。”
慕扶风有些愕然，随之道：“大师兄不会如此……”
他话说到一半，终于也自觉无力，打住了。
蓝瑄呵呵：“你如果真的了解他，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了。”
慕扶风不得不承认蓝瑄所说。他心中尚存着多年来与师兄相处的感情，终究想不到这一点。
他的手搭在桌边，不自觉攥紧了拳。
见慕扶风不再说话，蓝瑄又道：“若是你承认这一点的话，我们就再来说说你灵力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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