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如幻

　　

　　片刻前的喧哗随着众人的退去而渐渐安静下来，一片沉寂中，李渊渐深的皱纹在阳光下格外鲜明，带着心力交瘁的疲惫，望着面前书桌上那叠红笔勾勒的折子，蓦然一阵烦闷，手中竹笔微颤，终于还是一笔未落。

　　“皇上可还是为方才之事烦心？”小心揣测着他的神色，身边俏无声息研着墨砚的长贵公公开了口。

　　手中的笔蓦然被重重摔在桌上，李渊精锐的眸骤然转冷，“你又是谁指派了来在朕面前探听虚实说三道四的？别忘了，朕一天未死，这天下便一天容不得你们觊觎！”

　　话音落处，伴着长贵惊恐万分跪倒下去的身影，低垂的眉宇隐现一丝惶恐，“皇上息怒，自长贵跟定皇上那日起，心中眼中唯皇上一人，若有异心，叫奴才难容天地之间。”颤抖的话语蕴涵了一丝深切的不安。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李渊阴鸷的神情渐缓，冷冷望着尚自匍匐在地的长贵。

　　“但是有些话，奴才还是不得不说。”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那隐含阵阵颤栗的话语却异常坚定。

　　诧异与一直谨小慎微的人居然会如此执拗不懈，却也未再打断他。

　　许是看出了他的默许，长跪于地的伛偻男子缓缓开了口，带着几分小心与坚定，“皇上可曾记得，那个冬雪的夜晚，洛小姐闯入宫中不顾一切斥责皇上的事情？若洛小姐当真只是一个心计深沉、不择手段只为权势或是包藏祸心的人，又岂会如此不知轻重得在皇上面前如此曝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言罢，抬眼望着高高在上的男子，眸中失了惶恐，字字诚恳，“奴才知道皇上天威远播，创下之李氏万世基业亦是千古贤君之为，但却也是凡人，也有寂寞不为道的时候，众多皇子公主多数只敢仰望，却少了几分亲近。难得有洛小姐那样率真直爽的姑娘，能够毫无心计地与皇上相处，恐怕是皇上认为她珍贵亦愿意一再包容的原因吧。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奴才相信在皇上的心中一定比谁都不好受，却又必须强自压抑心中之感，只因为人之君，便需事事以权衡厉害为先，绝不能让人捉到赏罚不明的把柄！”

　　“住口！”李渊沉静下去的眸在长贵接连的言语下失了从容，神色转利，狠狠望着匍匐在地的男子豁出一切的坚决神色。印象中一直安分守己的奴才，只一心看主子脸色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居然也有胆量说出自己压抑心头许久的事实。蓦然袭来的一切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倾泻而出，或者，他真的老了，英雄，到底难挡迟暮的悲凉。

　　豁然倾袭而来的情绪更多了种无力的愤怒，挥袖间，满案书简落了一地，“凭你一个奴才也敢肆意揣测主子的心意，如此自作主张，不怕朕摘了你的脑袋！”

　　“皇上息怒，奴才该死！”李渊盛怒的模样惊回了他的理智，战栗的身行透露着难言的恐慌，却独独没有说出一句后悔出言莽撞的话。

　　“来人，把这个该死的奴才给朕拉下去！”愤怒如脱僵的疯马，倾巢而出，挥袖间，一列惶恐的侍卫匆匆而入，拖走尚自瑟缩的男子。他却并未再次求饶，那个一直伛偻的身影，骨子里竟有着这样顽固的坚韧。

　　室内一时更为安静，纷乱的脚步声过后，一切又复平静。万籁皆寂的环境却有着致命的压抑，和暖的光影渐渐西沉,不知过了多久,室内的光线暗了下去。

　　茕茕孑立的颀长身影有着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却是如此凄冷落寞，那一瞬间，暮年的帝王蓦然发觉，除了虚无的权利，自己竟一无所有，甚至连残存的一丝勇气，都被多年权场沉浮，消磨得干干净净。或许，被万丈光芒掩住了双眼的自己，并未真正去了解过任何一个人，他，才是那个真正没有勇气的懦夫。

　　空洞的视线渐渐游移，寒风透过门扉卷了进来，华丽的明黄锦袍被风掀起，虚无的视线里，仿佛有一副巧笑倩兮的绝美容颜暖暖闪现眼前，咫尺的距离，融了冰雪。

　　“云儿……”喃喃的语气，带着茫然过后的狂喜，一路追逐、跌跌撞撞出门而去。女子飘渺的身行在虚无的天际闪烁，青丝如墨，纷纷扬扬，带着春天的绵延温暖，冲他柔柔而笑，刚毅而纤柔。仿佛许多年前的某个冬季黄昏，他也曾在那样接近的时空挽住一个戎装飒爽的清丽身影，在接近而遥远的距离，看着她战后被银枪挑落的长发，刹时纷飞如雪，扫过少年惶惑清亮的眸，乱红飞霞洒了一身。

　　“不要走......”悲凉的嗓音雍容不再，徒留苍凉，“朕追逐了这么多年，为何仍是一无所有？我知道，那是我欠你的，你恨我，你恨我...”凄迷暗哑的声音回荡在寂静雪林，却没有任何回应。

　　飘渺若仙的女子嘴角吟笑，淡然而安详，俯视着两鬓风尘的男子，无爱无恨，惟有怜惜与浅浅企求。

　　那样无言的凝视，独立于雪原的帝王似乎明白了什么，眸光刹时有了迷离的神采,“你是要我放过那个孩子？”依旧无言，只是眼中的乞求更为深刻。

　　“你放心，你放心...”承诺随风弥散在清冷的空气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哽然，“我已负你太多，这次，该是偿还的时候了...”

　　她微笑着，容颜渐渐隐没在漫天苍白里......

　　“皇上！皇上！”震天的喧嚣声震断了这难得的宁静，匆匆赶来的戎装侍卫神色仓皇，在看到他的瞬间匍匐了一地，却换上难言的释然，“奴才等该死，竟没有侍奉在旁，任皇上一人立于冰天雪地之中，实在惭愧。”言罢，叩首不已。

　　他无力摆手，神色无奈而木然，“长贵，摆驾西院，朕想静一静。”

　　“启禀皇上，长贵公公已被押入大牢，正等听候发落！”

　　“哦。”暮年的帝王神色更为憔悴，“朕自己去，你们不用跟着，都下去吧。”跌跌撞撞而去的身影长袍灌风，却似一夕之间苍老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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