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燕过堂 （二）

莲雾照样笑盈盈地迎上来，接过桃良的外衣，又为她拿来拖鞋。桃良若有所思地瞧着她，莲雾被她盯得有些发窘，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只当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少奶奶你怎么这样瞧着我？”桃良挪开目光，走到沙发坐下，见茶几上已然放了一盏晾好的马蹄糖水。
“我想着你不大爱吃油腻的，便去做了一盏糖水等你回来喝了解腻。”莲雾道。桃良用瓷匙舀了一口糖水，内心挣扎了一番，终究还是开口让房里其他几个娘姨都出去，然后招手让莲雾过来，掏出那封信甩在茶几上：“喏，有人托我给你的，是谁想必你心里也知道，”
见莲雾霎时间脸颊拱起两片红晕，又说，“其实我原也懒得说什么，但现如今你是我房里的人，说什么做什么别人眼睛自是盯着我的，总之你好自为之些，有点分寸，别给我找麻烦就是了。”
莲雾拿起信封揣进贴着胸口的衣兜，怯怯讪笑着谢过桃良，便一溜烟地出去了。桃良一边吃糖水，一边望着她凫趋雀跃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内。
桃良心中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声音在说：她只是爱一个人，身份地位并不应是她的错处。可又有另一个声音又说：爱一个人是要有本钱的，别说是下人，就说你桃良自己都是泥菩萨一尊，哪里来的闲情去怜悯别人。想着想着也就不由得发困，便半躺在沙发小憩起来。这一觉睡得可并不踏实，一阵是梦到娘舅又来闹事，一阵又梦到烧死自己爹娘的那场大火。
而所有光怪陆离的梦最终被一阵带着哭腔的急促叫喊打断：“二少奶奶，四太太那里不太好，你快去看看罢！”桃良陡地坐直身子，瞪大眼睛：“怎么回事？”来人是水伶春贴身娘姨云香，她顾不得规矩，急哄哄拉扯着桃良的袖子：“二太太养的猫把四太太的孔雀咬死了！太太埋了孔雀就把自个儿关在房里谁叫也不开门，我们谁都没办法了。”
桃良忙坐起来，也顾不得自己只穿着居家的睡裙，趿拉着一双拖鞋便往水伶春院里跑。出了门桃良从困倦中回过神，这才发觉天已然全黑了。进了四院借着灯光，桃良看见孔雀架跟前的一滩血迹和几片白羽毛。水伶春门口守了四五个佣人，正乱作一团七嘴八舌地嚷着，桃良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牵起一阵阵头疼。历色呵斥了一声：“都闭嘴！”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先是在门外唤了几声，里面半点动静也没有。桃良记得水伶春曾与她说过，这孔雀是昔年她在戏班还没成角儿时就已经养着的，还打趣说在这陈家，她最在意的并非什么绫罗绸缎珠宝奇珍，放在心上的除了桃良便只是这孔雀了。
桃良又拔高声音叫了几声，仍是没有应答，正当桃良心一横准备把门撞开时，里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水伶春隔着门说了一句让二少奶奶进来，其他人都回去睡吧。桃良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算是放下来。
水伶春披散着头发坐在窗边，目光凝滞地看着窗外正对着的孔雀架，月光映在她本就白净的脸上，两道蜿蜒的泪痕便更加明显，脸色也愈发呈现出一种凄惨的苍白。桃良看着她瘦弱的身形好像有些发颤，上前坐在水伶春身旁将她揽住。又如母亲安抚幼儿般，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如同桃良记忆深处她母亲曾安抚她的那般。
蜷缩在桃良怀中缄默良久，水伶春才抬起头，用微弱的声音开口：“阿清没了，想来是张毓蓉故意的。”桃良知道她豢养的孔雀叫这个名字，忙说：“我知道。”谁知水伶春却摇头：“不，你不知道。没有人知道，阿清原是我被卖到戏班前我亲生父母给我取的名字。”
阿清的一生从八岁开始被一碗莼菜汤分成了两半。
前半段的记忆，已然在后来所遭受的毒打与谩骂中磨成齑粉，随风化作尘埃。到如今，她只记得当日自己的父亲为了换一碗汤，将年幼的她卖与他人手；而后半段的记忆里，便再无阿清，只有那个受尽了鞭笞和白眼，才穿着光鲜亮丽的女蟒站在台上的水伶春。
她给那只鸟冠以自己的名字，将它悉心从一只灰头土脸的雏鸟养至浑白于一丝杂羽，她以这样足够卑微如尘的隐晦方式去凭吊自己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清白无暇的几年时光，可即便是如此，这样的权力最终还是要被剥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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