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96、小户烟火

星梦斜睨了眼桌角的信纸，认出上面如燕的字迹，不用看也晓得，这信多半是报平安的。

        她回望门外，朝朱祐樘招了招手，谁料这家伙居然临阵怯场，打手势示意她先作开场白，等气氛合适些了自己再进来。

        “唉，我真的已经很小心了，”星梦哪儿肯理会他，灵机一动，神色故作凝重地叹道，“奈何后宫女眷众多，一个比一个才貌出挑，陛下又素爱风雅，平日里难免会多顾着她们些。香山居士有诗云‘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如今我算是彻底体会了。”

        朱祐樘听到她这番胡言乱语，自是知道她存心激将，却也不得不立时进来，站到她身边亲自解释，“皇后的意思是，燕闲翻看《白氏长庆集》，在诗词意境方面有了新的精进，至于什么后宫女眷，别误会，她是在讲诗里的典故呢。”

        他虽极力表现亲切，但因一身大内禁卫打扮，加之斗笠压得低低的，教人瞧不清楚五官长相，故而一桌老少并不在意，谁也没把这莫名插话的“禁卫”当回事。

        “梦儿，一大早还没吃东西吧，”金念离席拥住女儿，听她在怀里叫了声娘，顿时落泪不止，“傻孩子，啥也别想了，快坐下来吃顿热乎的。今日有你最爱的干拌面，还有炸臭干。”

        “我闻到啦，怪不得那么香，”星梦松开母亲的怀抱，不顾她的阻拦，坚持跪下来朝她和张峦叩头，“爹，娘，除夕在宫中与你们见面，女儿不便行家礼，如今回来了，您二老在上，请受女儿一拜。”

        “梦儿，万万使不得，快起来，”张峦赶紧绕到桌前，与金念一道扶起女儿，让她坐在自己那方凳子上，“我和你娘都知道，你侍奉宫闱一定是尽了心的，如今弄成这个样子，并非是你的过失，你千万不要太过自责。这回无论是遣还归家，还是别的什么处置，为父都无所谓，大不了辞官归隐。兴济老家那边还有几处荒置的田产，租给佃户开垦，一年也能有个五六百两，养活你们姐弟仨不成问题。”

        听父亲谈及今后的生计打算，星梦不禁越听越懵，又见朱祐樘因在边上被晾得太久，这会儿兀自踱到了明净的窗边，有些落寞地张望起外头的白雪屋檐，忙抽身过去打圆场。

        “爹、娘、鹤龄、延龄，你们想哪儿去了呀，”星梦一面叫住家人，一面勾住朱祐樘的臂弯，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新大氅，“都好生瞧瞧，这可是紫貂皮的料子，若我真被遣还归家了，能穿得这么体面？”

        “还真是，”鹤龄跑到姐姐跟前，替她掸去肩上的零星雪花，复又狐疑地瞄向她身旁那位“禁卫”，低声咕哝了一句，“姐，这家伙谁啊？怎么这般不识趣，跟你都跟进屋了？”

        朱祐樘闻言，微微侧过身，抬高斗笠，斜睨了大舅子一眼。

        就是这一眼，差点没把鹤龄吓傻，一连后退四五步，幸亏延龄在后面扶他，不然准要跌到地上。

        延龄扶起哥哥，顺着他那惊惶的目光朝前望去，但见来人摘下斗笠背到身后，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似曾相识，细细回想，竟是除夕才照过面的皇帝。

        他倒也机灵，赶紧转过身去告诉父母亲，张峦与金念遂趋步上前，和两个儿子一同到帝后跟前行礼。

        “您二老快快请起，”朱祐樘一手一边扶起岳父母，亲自搀他们到原座重新坐下，“今日登门，不为其他，朕就是想陪皇后回来看看。前些日子因朝政布局之需，朕不得不刻意疏离皇后，教她在万岁山独自度过这个清寒之年，也教您二老跟着担惊受怕，实在是抱歉。”

        他说着，竟朝张峦和金念鞠了一躬，吓得老两口赶忙起身还礼，却被他扶住肩膀轻拍了数下。

        “兴许您二老有所不知，”朱祐樘看了看星梦，见她绕到木画屏风后面换下大氅，遂与二老侃起她，“皇后在宫中，出行从不备肩舆仪驾，平日总爱徒步穿行，随身只带几名侍从，去到皇城里任何她想去的地方；穿戴亦不喜金银奢靡，司衣司按旧制，每月要给她定制新衣和首饰，她说太过铺张浪费给否了，如果朕不时时给她送去点新贡，她可以永远都是一副清汤挂面的样子。”

        “永远都是一副清汤挂面的样子，”星梦学着他的腔调，有模有样地重复了遍，适才从木画屏风后走出来，上前替他解下披风、佩刀和斗笠，“敢情陛下是嫌我丑，不及六局一司那些新来的女孩子中看吧？”

        朱祐樘蓦地转身，一脸无辜地注视着她，“你可别诈我，六尚哪儿还有什么新来的女官？之前朝鲜那几个闺秀都归国了，剩下吐鲁番的那些歌姬舞女安置在乐工局，你知道的，她们的地儿我就没沾过。”

        “这可说不准，”星梦将他的一应行头收拾整理好，放至屏风外面的紫貂皮大氅边上，“从初四到前天咱俩就没见过，再者初四夜里，你不还召了那十二名胡姬来乾清宫，和着《灯月交辉》的快板调子载歌载舞，高兴坏了吧？”

        “都是假戏啊，梦儿！”朱祐樘微微一愣，他没料到她会冷不丁提起这茬，忙追过去解释，“那夜我独自在御书房批奏章，杨寒丝则在大殿弹琵琶，胡姬们围观她炫技表演，期间叽里呱啦说着回语，闹哄哄的一片。之后萧敬进来告诉我，你执意跪候门外，我当即就将她们全遣散了，你若不信，尽可以召杨寒丝来问个清楚。”

        “呵，杨司乐年逾古稀，为了这点破事，陛下好意思让我去搅扰她么？”星梦环顾四下里，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他。

        她接着在梳妆台一侧寻到两个凳子，预备上前搬动，却听得金念在后面唤自己，乍一回头，发现母亲端着热气腾腾的面碗，朝屏风这边走来，“梦儿，我给你在干拌面里加了俩五香鹌鹑蛋，鹤龄延龄都没份的。快趁热尝个鲜，冷了就不香了。”

        星梦凑近闻了闻，不禁喜上眉梢，还是小时候那个味道。她欣然接过，撩起袖子就开始剥那俩鹌鹑蛋，瞬时消灭了个干净。

        金念见女儿吃得欢喜，心中亦是高兴满足，这时又殷勤地招呼起身旁的朱祐樘,“皇上用过早膳了没？今日落灯节，府里做了干拌面、炸臭干、水晶肴肉、五香鹌鹑蛋、葱油芋艿里脊汤，皇上要不要也一道尝尝？”

        朱祐樘正欣赏着星梦那不敢恭维的吃相，好不容易忍住了笑，这会儿听丈母娘关心垂询，忙点头称谢。

        金念遂一面邀皇帝到外边入席，一面招呼鹤龄延龄进来搬凳子，不想星梦放下面碗，急急冲过来拦住他们，“娘，宫中规矩，陛下进膳要有专人提前试吃，这样，等下您盛完面，我负责试吃”

        “不必麻烦，我吃你那碗就好，”朱祐樘掏出绢帕，替她擦去手上的油渍，继而大步流星地走到梳妆台前，端起她的面碗，从里夹了满满一筷子干拌面，直接喂到她嘴边，“面还丁点未动，你就吃了俩鹌鹑蛋啊，来吧，再多吃几口，然后换我了。”

        星梦被他弄得甚是不好意思，毕竟母亲和弟弟都在一旁有意无意地看着。

        她红着脸啖下他喂过来的面，一口接一口，直至仅剩小半碗。她使劲摇了摇头，向他示意自己真饱了。他笑了，于是不再喂她，转而自行大快朵颐起来。

        这下真教金念开眼了，她万万没想到，皇帝对女儿竟是如此这般体贴，即便是女儿吃剩的干拌面，他都能啖得津津有味，且丝毫不浪费不嫌弃不造作，完全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但见皇帝的眼神里满是宠溺，喂面的动作更透着股憨劲儿。

        很难想象那双端碗握筷的手，同时亦是御笔批红的手，金念似乎明白了，为何女儿之前不肯多提纳妃的事情，为何初四那日还要当众与皇帝争执，她是吃醋了，因为真心，所以在意。

        “皇上您慢点，不够吃锅里还有呐，”金念瞧着朱祐樘快啖完了，客气地过去接碗，余光瞥见两个儿子在捣鼓那件紫貂皮大氅，低声训斥道，“鹤龄延龄，你俩在干什么？”

        兄弟俩即刻缩回手，重新搬起凳子，老老实实退到木画屏风外头。不料张峦就立在屏风那边，父子仨差点撞了个满怀。

        张峦递过眼色，示意他俩即刻放好凳子，摆好桌上各色茶点，站在各自座位前，恭候帝后出来入座。

        “三哥，”延龄一边收拾台面，一边与鹤龄交头接耳，“你说二姐会不会发火啊？你确定她对三表哥还有……”

        “甭管有没有，那都是三姨和卢姨娘全部的指望了，”鹤龄瞄了眼不远处的父亲，压低声音与弟弟分析道，“眼下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二姐知晓实情，省得她将来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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