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95、两厢真心
“哪儿用得着这么多?”朱祐樘稍稍提起那根宫绦,沿着螺旋石梯的宽边拾级而上,不时回身注意两人之间的距离,“顶多十两了,允你挑一间没老鼠没蟑螂,一日三餐正常供应,顶上还有小窗能照进阳光的那种屋子。”
“然后住到某年除夕,您老人家翻阅囚籍录,突然发现了我的名字,轻描淡写地问柯寻,‘张氏怎还活着?’柯寻马上会意,当晚便请我吃了顿好的,还上了一壶竹叶青,待把我灌地人事不省,直接扔进雪地里,两个时辰后,雪渐渐盖住了人,他的差事也算办完了,是吧?”
朱祐樘听得她这番绘声绘色的编排,摇头苦笑,“又来了,你一定要这般埋汰我么?那个雪地埋人的故事,我也不是没听过。”
他顿了顿,把那故事的原始版本,比较客观地叙述了出来,“那是永乐十三年的正月,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因为太宗在查看囚籍名册时问了他一句‘缙犹在耶?’,当夜便将他昔年的好友,右春坊大学士解缙,从诏狱给提到了班房。故友重逢相谈甚欢,纪纲邀解缙畅饮陈酿,等其酩酊大醉后,命人脱下他的囚服,赤膊放在大雪纷飞的庭院里,待到翌日清晨,生生做成了醉酒意外冻死在雪里的样子。”
说话间,小两口已在螺旋石梯上兜转了八圈,这会儿晕晕乎乎终于登顶,迎接他们的是一扇没上锁的雕花木门。
推门而入,进到一座光线有些幽暗的大殿中,到处都耸立着高约三丈有余的巨大书架,上面全用黄布严严实实地遮着,书架之间连着响铃绳,绳子上还悬挂了不少稀奇古怪的铭牌,总之,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不可言说的秘密。
星梦回想起朱祐樘之前告诉她的,密道出口是北镇抚司班房,锦衣卫办公的机要所在。她不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时刻留神四周和脚下,生怕碰着踩着什么物件,给他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朱祐樘自是晓得她心性谨慎,遂决定吓她一吓,冷不丁停了步子,回头高亢道:“你如此隐喻,拿我寻开心也就罢了。人家柯寻招你惹你了,怎得把他也一道涮了?”
不出所料,星梦果真被他吓得不轻,当即两腿发软,若非腕上的青绿如意宫绦与他相连,怕是顷刻间就要跌倒在地。
“哎!你存心的是不是?”星梦被他托住臂膀,身子好不容易站定,却瞧见他脸上欢欣雀跃,满是那种恶作剧得逞后的坏笑窃喜,此刻愈发明目张胆,竟咯咯笑出声来。
她顿时气得不行,二话不说,上前便捏住他的脸,一顿胡乱挤掐后,终是弄得他再也笑不下去,这会儿尴尬地打了个空嗝,肚子也跟着发出咕噜噜的叫声。
这下星梦高兴了,解气地白他一眼,奚落道:“哝,饿了吧,叫你一大早不在宫里先吃好,还想着去我家蹭饭,该!”
看着她的脸色时阴时晴,像个孩童般同自己耍起了小性子,朱祐樘忽觉心疼不已。要知道星梦本就是这样的人,却因种种原因,一度放弃了曾经的自由与快乐。
以前他从未想过,她的一颦一笑,会如此牵动自己的情绪,而今,一步步陷入两人共同编织的陷阱,他为她的精神放松感到愉悦,为她的旧日阴霾感到忧伤。
他已弄不清自己当初到底喜欢她什么。论长相,白皙清纯,算不上绝色;论家世,小门小户,非功勋贵戚;论才艺,略懂音律,其他都勉强;论脾气,执拗较真,能轻易拱火。
可就是这样普普通通,甚至带着些许烟火气的姑娘,他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世俗婚配的考量标准,在悠游岁月的磨合里,渐渐对他失去了意义。
如今,他只在乎她的心,她独一无二的灵魂,好似那天边的孤月,纯洁、永恒、高贵、神秘,明明有一直伴在他身边,却又总教他捉摸不透……
“祐樘,在想什么呢?天呐,这,这是……”
他蓦地回过神,朝她指的方向望去,但见大殿的尽头,正中的红漆木门缓缓打开,跟着一道开启的还有后面的十几道殿门,远远近近,一眼望不到尽头。那场面不甚壮观,颇有种“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的宏伟视感。
他晓得这噱头一定是柯寻弄的,自打方才他们踏入这座大殿,柯寻便已隐护在后了,只是碍于与皇帝同行的还有中宫,故不敢贸然来御前讨扰。
“此隧道统长二里有余,叫作十九门坡,顾名思义,总共有十九扇门,走完全程,便可上到地面。”朱祐樘一边与星梦解释着,一边回头望向远处,但见柯寻立在转角书架边,朝自己笔划了个“二十二”的手势,意思是这趟微服出游,他给安排了二十二名锦衣卫暗中保护。
朱祐樘淡淡一笑,颔首应允,柯寻随即领命告退。
“到底还有多远呀?”星梦在旁嘟了嘟嘴,并未注意到这种隔空交流。
“至多半刻钟,”他转过身轻捏她的小脸,宠溺地蹲了下,“从这儿上去便是北司西门,过两条巷子咱们就到了,来吧,我背你。”
金鹿胡同的早晨,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地鸣叫着,人儿在屋里叽里呱啦地聒噪着。
因为是正月里,张峦也不用赶着去上早朝,遂和夫人金念、三子鹤龄、四子延龄一块儿在南屋花厅里用早膳。
席间,金念拆启如燕最近寄回的家书,在得知星梦已从万岁山别苑回到坤宁宫,皇帝对其恩宠一如从前,而初四那日在西苑起衅的朝鲜女官,已被御旨赐了自尽后,一家人犹如炸了锅般,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
“不对啊,娘,上回长姐在信里明明有讲,二姐与那朝鲜女官争风吃醋,在西苑公然顶撞陛下,陛下龙颜震怒,先是将她禁足在坤宁宫,后又遣去了万岁山思过。这才短短半月,怎么二姐就顺利回宫复宠,而那朝鲜女官反被赐死了?”
“什么回宫复宠?哥,莫非你还看不明白,二姐与陛下根本就没闹掰,他俩私下里其实一直都好着呢。之所以当众吵架拆台,无非是想把那个朝鲜女人推到风口浪尖。一来呢,离间帝后,这妖精祸水的骂名她是肯定逃不掉了;二来呢,敲山震虎,以后谁也别想随随便便在后宫拉皮条!”
“即便梦儿有心对付那朝鲜女官,难道陛下也会由着她的性子胡来么?还是你觉得你二姐在宫里的日子过得太顺当了,想给她找点麻烦。”
“爹,延龄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也都是猜测。好在二姐吉人自有天相,这趟已然化险为夷,与陛下和好如初……”
“这趟是好了,那下趟呢?你俩都给我闭嘴,仔细听你爹讲。”
“眼下,燕儿长伴青灯古佛,较之梦儿侍奉御前,自是安全许多。我们作为娘家人,帮不上她们姊妹什么忙,但也绝不能添乱。依我看,梦儿这次能平安回去,一方面,陛下确是念了几分旧情,另一方面,中宫不稳也有损圣誉民心,无外乎出于这两点考虑。”
……
话说小两口这边,为了免掉繁复的迎驾礼节,朱祐樘提议,由星梦带着他从后门溜进来。
计划起初进行得很顺利,两人快速穿过后厨无人的杂物间,经石拱券门,进入内院花园。原本想着抄近道直走南屋方向,不料在假山转角处,管家提着鸽笼迎面踱来。
当瞅见星梦,还有她身旁戴斗笠的陌生男子时,管家惊愕不已,“二小姐?哦,不,皇后娘娘,您怎得回来了?这位是……”
“孙叔,梦儿给您拜个晚年啦,那您忙您的,就当没看到我们,先走咯!”星梦跟管家打完招呼,犹如脚底生风一般,拉上身旁的朱祐樘,后者还想多跟那管家搭讪几句,却被她拽了胳膊肘就跑。
小两口沿着那蜿蜒的回廊一路狂奔,他还来不及跟她说声“慢点”,她已带他跑到了南屋门前。
屋内飘出金陵干拌面的阵阵浓香,星梦闻到这熟悉的家常味道,鼻子一阵酸楚。朱祐樘执过她冰凉的手,放在掌心里捂暖,而后与她一道步上台阶,正好听到里头的家庭对话:
“你俩哪儿来这么多钱,莫不是把促织店的店面还了?”
“这不前段日子,大小官员都在弹劾咱们家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延龄同我每每起夜,听到外头打更的声音,都以为是北镇抚司的人……后来我们商量,生意是绝不敢再往下做了,只求闭门消灾便好。所以,昨儿在广福客栈快打烊的时候,我们找了柯掌柜,把店面还回去了。”
“是啊,娘,那位柯掌柜也算厚道,宽限我们可以开春后再搬离,还亲自作陪去安福钱庄兑现会票,三千两通宝纸钞都在这儿了,分文不少。”
外头,朱祐樘揉了揉睛明穴,下意识地压低斗笠。他正思量着,进屋后该如何与他们澄清这天大的误会,不成想身旁的人儿快他一步,直接推门而入。
“张延龄,你是不是傻?”星梦风风火火地踏进自家花厅,对着正在吃炒花生的弟弟,一通连珠炮,“人家仙琴为何要对你厚道啊?动动你的脑子!那店面原是柯氏祖业,当初以不到市价的三成贱卖给你,那是妥妥的血亏!现在你俩主动送上门来完璧归赵,她当然是乐意的很,岂会不好好招待!”
延龄怔在座位上,可怜巴巴地仰视着姐姐,等她倒豆子似地念叨完,方才哆哆嗦嗦站起,“姐,你怎得从宫里回来了……你该不会是又惹恼陛下,被逐出皇城遣还归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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