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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时不待我


  朝容的计划并非天衣无缝,但这个时候容不得她瞻前顾后了。

  如果能助游龙堡取胜,如果能让北燕诸王内乱,她愿付出一切代价。

  经过数月的相处,她与望海堂的十名主事也熟悉了,慢慢摸清了每个人的秉性,已经能够应付自如。

  由于战事的原因,贺氏这几个月的生意大不如前,朝容便在半月一次的交账会议之前暗示主管骡马、粮食和布匹的三位主事,让他们在议事时对朝廷勒索军需物资之事表示不满。

  贺拔与北燕本就有世仇,为了自保不得已臣服,可是还要接受层层盘剥,辛苦经营赚点血汗钱却要被他们征去充作与云桑打仗的军费,搁谁心里都有气。

  但这些时日因为贺钧书不在,主事的朝容身份暧昧,大家虽然满腹牢骚但是为了大局,全都隐忍不发。

  如今既然有人开了口,自然一呼百应,虽然还有人沉默观望,但眼神已经出卖了他们的心思。

  坐在主位的朝容也不说话,只拿眼睛逡巡了一回,默许众人各抒己见。

  争论片刻之后,大家便都把目光投向了她,等着她拿主意。

  朝容抬手轻抚着案上的账册,沉吟道:“朝廷不知我们的艰难,只道是日进斗金,哪里相信这几个月来形势每况愈下?我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再过两个半月就到了第二次上供的时间,上回那一大笔几乎把库房抽干,好几个月都没能回转过来。据外间传闻的前线战报,想必……这回还要增加名目吧!”

  “夫人,您得拿个主意呀!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朝廷跟谁打仗我们没意见,但是不能拿我们的血汗钱去养兵吧?”分管盐运的贺冠群急的脸红脖子粗,站起来道。

  “是啊,夫人,少主临行前嘱咐过,万事皆以您为主,我们可经不起第二次大放血了。”主管骡马的贺运生紧握双拳,激动的面红脖子粗,“上回征了一百头骡子,一百匹好马,那可都是我们的命啊!这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小马驹都还没长大呢,不能……再不能给了。”

  “夫人,您要是不敢做主,那就让人给少主带个信,请他想办法吧!”主管布匹的贺红峰道:“这眼看入冬了,我们得给自家兄弟们准备上千套冬衣,我前些天跟苏勒的棉商谈了好久,直到亮出您的名号,他们才把棉花价钱压低了一点,已经定好契约了,要是再改的话,谁知道他们又开出什么天价呢!而且,咱们人手也不够啊!”

  ……

  朝容静静的听他们倒完了苦水,这才开口询问道:“那各位有何良策?不妨说来听听?”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出了不少主意,但是可行性都不高。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硬扛定然是不行的。”朝容站起身来,走到中堂,环视了一圈,在众人殷切的眼神中缓缓开口道:“交还是要交的,主要是多少的问题。”

  她又望了大家一眼,神色郑重道:“我有一计,虽然不是上策,但却是唯一可行的。”

  “夫人请讲!”众人一听都迫不及待,齐齐站起身围了过来。

  “贺六叔,别的都好说,但你这边怕是含糊不得。”朝容转向贺运生,苦笑道:“一旦朝廷下了指令,要多少骡马还是得出多少。”

  贺运生顿时叫苦不迭,悻悻的坐了回去。

  朝容又道:“此事颇有风险,一旦大家决议如此,可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如今钧书和廷儿都不在盛平,我也没有什么顾忌。”她望着其余众人,道:“各位还想知道我的计策吗?”

  有人毫不犹豫,有人迟疑半刻,最终都决定要听下文。

  “等朝廷摊派的指令下来之后,我们像上次一样备好所需物品,不得偷工减料,查验的官员过审之后就封好箱,我们再使偷梁换柱将一部分物资换回来,至于封条这些只要想办法是完全可以伪造的。朝廷派下来那些官员都是尸位素餐,查验物资是苦差事,能用心做一次就算不错了,绝对不会再运送之时还查验。”

  众人忽然都沉默了,朝容却是胸有成竹,静静等着他们的回应。

  她心里其实也紧张,毕竟开弓没有回头箭,虽然她暗中筹划的差不多了,可是没有得到这些人的许可,一切都还是只是空。

  “夫人,这……即便运送途中万无一失,可到了交接查验之时,可就大祸临头了。朝廷如今主事那位最是暴虐,一旦东窗事发,怕是会连累整个贺拔部族!”

  “还请夫人三思,此计万万不可……”

  “夫人,这招过于凶险,一旦事败,怕是祸患无穷。我们知道您是为了贺氏好,但、但兵行险招、过犹不及啊!”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朝容缓缓一笑,气定神闲道:“朝廷运输人手不足,且放眼陪都除了贺氏商队还有谁对沿途路线最熟?征骡子的时候,把我们的脚夫安插进去,凡是替换过的箱笼单独装车,跟在队伍后面,快过江时把标记放上,我会安排人在他们临近交接时动手,到时候场面混乱,燕兵不敢久战,会全力保住队伍前面的物资,而且江北驻兵并不算多,加上如今是战时,可用人手更是紧张,所以一切计划妥当的话,此计算是万无一失。”

  “夫人,若真如此的话,倒的确可行。”众人眼里放光,开始一一赞同。

  “可是夫人,如果发生意外,被替换的物品让燕兵发现了,该如何是好?”有人提出异议。

  “长路漫漫,这种可能性并不是没有,所以需要我们的人手时刻警惕,而且军需物资一旦封箱,任何人都无权私自拆开封条,否则都按军法处置。”

  朝容沉吟道:“如今情势紧急,为了防止中饱私囊贪污军费,朝廷对于这个方面立法很严,如今已经惩治了好几名押运官。你们说,还有人敢私自开箱吗?”

  既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众人也觉得只有姑且一试,与其瞻前顾后,不如现在就去赶紧准备。

  反正贺钧书特别交代过,大小适宜听凭夫人吩咐,到时候真有什么问题了,也有她担着。

  “可是,夫人……”有人突然道:“即便一切顺利,中途没有问题,我们成功保住了一半财货,那朝廷派人按例查账查货时,不是很容易穿帮吗?”

  说到这里,才算正式进入了主题。

  “这个问题我考虑过,”朝容坐了回去,肃然道:“朝廷每月都会查贺氏的账和库房,所以货物不能继续留在盛平。我会想办法联络西辽和苏勒的客商,再将其中一部分以我的名义分批转运到别处,等风头过后再想办法销往各处。”

  她又补充道:“只要战争一起,各地物资都会匮乏,只要逮着机会,我们还可以赚一笔。”

  “夫人考虑的周到,一切就听您的安排吧!”有人率先道。

  虽然也有人心存疑虑,但是见到大家都一一附和,也跟着同意了。

  朝容压抑住满心激动,开始琢磨着接下来的一系列计划。

  她此次所谋甚大,也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不成功便成仁,不过最遗憾的是无论成败,她可能都见不到贺家父子了。

  成了她将亡命天涯,败了则会人头落地。

  无论哪种结果,都比这么虚耗着蹉跎时光要好。

  从云桑历396年初夏,至今已近八载,依旧一事无成,她不能再等了。

  游龙堡地势险要,进可攻退可守,虽然粮草短缺,物资稀缺,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在数月的围攻之下,还能勉力撑住。

  而北燕大军虽然气势如虹,兵强马壮,可是在荒城之外连年驻军,加上时有云桑游民趁夜来袭,早已搅扰的心浮气躁,而且久攻不下,慢慢也就生出疲敝颓丧之心。

  云桑历404年开春,燕军已到强弩之末,朝廷紧急发函,命令王城和陪都富商巨贾上供按例分派的军需物资。

  因为提前了一个多月,数目又增加不少,此事在商界引起轩然大波。

  朝臣纷纷进言,请求慕容翰为了北燕的长远发展能予以宽限,涸泽而渔焚林而猎都会适得其反,引起恶果,但却被慕容翰一一驳回。

  有人暗中议论,说是如果梁王慕容归安在,那么凭借永嘉的实力,供养三军不再话下。此言一出,众皆附和。

  因为从永嘉运送军需物资可省近千里的路,而且那里曾经是天下第一繁华度会,虽然云桑灭亡后跟着衰落了,但是在慕容归接管之后,勉强也恢复了正常运作。

  而慕容归被朝廷通缉后失踪,永嘉也跟着渐渐没落,加上朝廷需索无度,很多商人开始逃往南方或者遥远的西北苏勒城,甚至有人买船渡海,去了陌生的东方海国寻找生路。

  自那以后,不仅碧灵江南愈发富庶,就连海商势力也开始壮大,并且无视朝廷法度,与游龙堡互通有无,彻底断了燕国想要困死游龙堡的可能性。

  无论是先可汗慕容翟在位期间还是现在,慕容归都是当权者心中最大的禁忌。

  自他获罪流亡之后,朝中再无人敢提他的名字,就连他的兄长韩王慕容承德也被下了禁足令,不能离开盛平半步。

  贺氏与别的商号不一样,即使外面天翻地覆,该交贡还是得交贡。不到半月,便将所需物资准备了七成。

  而朝容瞅着这形势,知道能混过去就混过去了,于是带着望海堂总管齐伯天天跑去雍王府哭穷,说是再也拿不出更多了,而且贺钧书又不在,她里里外外都是新手,再折腾下去怕是贺氏离关门不远了……

  雍王正焦头烂额,被她烦的实在不行,也知道形势特殊逼不得,一旦这边顶不住压力把贺钧书给叫回来,紫薇城那边的工事可就耽搁了。

  两边权衡之下,只得将此事先压下,虽然说的是后面再补,但其实也就默许这个数额了。

  朝容这边早把一切计划好了,于是开始装箱、验货、交接、入库,再到最后统一运出。

  原本打算在入库后动手脚,但现在风声太紧时间紧促,怕中途出意外,所以大家又调整了计划,将提前准备好的替代品也装成一样的箱子,用伪造的封条加印封好,等出城的时候趁机混进队伍……

  队伍出发之后,朝容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却一直悬着。她一人主理望海堂诸事,还要兼顾自己的十几家店铺,整日里都在忙,早已经忘了今夕何夕。

  她原本想将贺音书偷偷送出城,怕一旦事发朝廷怪罪下来会连累到她,她毕竟是望海堂名正言顺的千金。

  可是音书沉迷医学药理,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朝容好说歹说她都不为所动,朝容也不好强人所难,只得派人暗中保护她,一旦出了什么状况,立刻带她离开。

  这日傍晚她像往常一样从外面回来,准备去书房处理账务,刚走到台阶前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回头望去,就见两个下人风尘仆仆的赶了过来。

  朝容心里有鬼,只当是事情败露,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正欲吩咐人去学馆的路上带音书,却见那两人面上竟是喜滋滋的。

  “属下见过夫人,可算、可算没有误了时辰。”

  “快些起来……”朝容这才认出,那两人并非望海堂派出去押车的苦力,而是当日随贺钧书一起出行的护卫。

  “是钧书让你们回来传话的吗?到底发生了何事?”她心中忐忑,上前问道。

  另一个人从背上解下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竹筒,撤出一卷苍黄的画轴来,双手奉上道:“近日是夫人的生辰,少主特命属下赶回来给夫人献上贺礼。”

  “原本是该提前一天到的,可是路上不太平,属下们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好歹在天黑前到了,请夫人切莫怪罪。”旁边那人道。

  朝容心中五味杂陈,她在这边百般算计他的家业,他却让人千里迢迢赶来为她贺寿,顷刻间满是愧疚和感激,胸膛不由得微微起伏着,想要开口却发现喉头堵的厉害,缓缓抬手接过,吸了吸鼻子低声道:“辛苦两位了,还是先下去歇息吧,等……等用过饭后再叙话不迟……”

  “是,属下告退。”

  两人行了个礼,缓缓退下了。

  待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她才恍然发觉自己忘了问这卷轴到底是何物。

  她转过身有些失魂落魄的往回走,怀里的卷轴沉甸甸的,散发出淡淡的羊皮纸味和墨香。

  原来今天是二月十八呀,她已经多年没有过过生辰了。

  推门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十八岁生辰那夜,与那个人上月饮酒的情形。如今回想起来,遥远的仿佛前世。

  她抬起一只手,摸了摸温软圆润的耳垂,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眼睛忽然有些湿,她摇了摇头,使劲将涌上来的情绪压了回去,‘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现在还不是追忆过往的时候,她告诉自己。

  可是脑海里却闪过被她撕破的手帕和那对从未戴过的耳环,还有那把锈迹斑斑的小刀。

  那些东西对她来说没有什么用,留下来徒增伤感,早就应该扔掉了,可她却一直保存着,哪怕从来不会去翻看。

  话本里那些生死相许海誓山盟与她而言都是传奇,或许那个人也爱的如同传奇,可以为爱生为爱死为爱不顾一切。

  但她却只是凡夫俗子,终究无法回应他全部的热情。

  她把卷轴放在了桌上,偌大书房中并未点灯,幽暗的光线从窗外射进来,条案桌几屏风书架等都显得影影绰绰,有些不真实。

  这书房里凭空少了一个人,让她觉得无端孤寂。

  她想到一旦事情败露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贺钧书了,忽然觉得悲从心生,忍不住趴在桌上哽咽起来。

  可是她又担心被人听到,便把脸埋在臂弯里,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声音来。

  说话间外面就传来敲门声,她忙稳住心神,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回身问道:“谁啊?”

  “夫人,是奴婢。”外面传来芳信的声音。

  “进来吧!”她低下头去解卷轴上绕的细绳。

  芳信推开门走了进来,道:“奴婢过来给您掌灯,主人交代过,这个时辰您要是看账本的话,一定要掌灯,不然伤眼睛。”

  她眼圈一红,只觉得热辣辣的疼。

  芳信却没发觉她的异样,像往常一样将她附近壁角的两盏铜座大灯都点亮,又把书案上的纱灯也点了,恭恭敬敬的端过来放在她面前,然后坐到一边守着。

  朝容一点点展开了案卷,发现里面夹着一块薄薄的白绢,白绢上是贺钧书写给她的贺寿词,还有贺廷略显稚嫩的字迹。

  她鼻子开始发酸,眼泪又落了下来,怕被芳信察觉,只得用手遮着。

  那卷轴上画的是他主持兴建的王宫布局图,每一处宫殿楼台亭阁轩堂包括湖泊花园地势都事无巨细的标注着,仿佛身临其境。

  她细细的翻看着,想象着他们在废墟之上筑起的宫城,渐渐感到心情激荡、热血沸腾。

  “夫人,今天是您的生辰?”一边的芳信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怎么知道?”

  “刚才回来的人说的,齐伯已经命厨房给您准备寿宴了,他们说您自打过门还没过过生辰呢,可不敢马虎。”芳信有些激动道。

  “何必这么麻烦?”她苦笑着道:“你吩咐下去,就跟平常一样,无需铺张浪费。”

  “那可是主人交代的,”芳信嘟囔道:“说您主理家事辛苦了,一定要给您庆贺一下。”

  朝容翻看着卷轴的手僵了一下,心头猛地一震。

  贺钧书应该是在紫薇城从幸存的云桑宫人口中获得了朝华的生辰,可是他为什么会觉得这就是自己的生辰呢?

  刚才她没有意识到,此刻一想,顿觉得浑身发毛,今天是她的生辰不错,可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除非他已经猜到了她和朝华的关系。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芳信凑过来,有些担心的喊道。

  她回过神来,用手锤了锤额头,哑声道:“我没事。”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中的多。’耳畔回响起他当日说过的话,她这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一时间乱了方寸。

  我应该相信他,他是不会轻易出卖我的。她咬了咬唇,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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