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前世
第四十四章
烛火如豆。
谢琛在灯下展信，眉尖慢慢敛起。
这是一封来自京中的信，乃是玄玑寄来的，信中提及成锋在地牢自尽而亡，而且是服毒而死。之前为了树立威信，确实将人押下，扬言杀之。然而，谢琛念及旧情，有意网开一面，只叫人将其严加把守，囚于地牢，免去一死。
但是没想到，成锋还是死了，还是以这样激烈的方式。
谢琛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但却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疲倦地捏了捏眉心，他翻出另一封信，看了片刻，提笔回复。
书房的门“叩叩”响了两声，谢琛以为是辛阳回来复命，也未抬头看，只扬声道：“进来。”来人闷不吭声进了门，却半晌没有听到脚步声。
笔尖一顿，谢琛抬起头来。
他的小娇妻眼眶通红，衣衫单薄，可怜巴巴地站在门边望着他。
谢琛吓了一跳，连忙搁下笔，疾步朝她走去：“淼淼，怎么了？”
他一靠近，谢碧影就一下扑到他的怀中，将头整个埋入他的胸膛。很快，温热的泪水湮湿了他胸前的一小块地方。
谢琛怔了怔，抬手轻抚她的头，放柔声音：“发生何事了？有人欺负你？”
谢碧影飞快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我做了梦……”
谢琛释然一笑，微微侧过去轻吻她的额角，贴着那处，低哄道：“做噩梦了？只是梦罢了，没什么可怕的。”
“不是的……”谢碧影紧紧抱着他的腰，似乎还是很不安。
“来。”谢琛微微将人拉开，牵住她的手走到书案之后，他先坐下，又将谢碧影拉拽到腿上，温柔地环抱着。
谢碧影柔顺地靠在他身上，浓长的眼睫上还沾着泪珠。
谢琛专注地望着她，低声问：“淼淼方才做什么梦了？”
谢碧影垂着眼，薄唇紧抿，犹豫着半晌没有吭声，谢琛耐心等着，也不催促。
“二哥哥……”谢碧影的手微微蜷缩，拽住谢琛的衣衫，“你觉得这世上会不会有人带着前世残碎的记忆活着？”
这问题古怪，谢琛以为她成日看那些话本子看多了，也生了些神仙鬼怪的臆想来。
“万千世界无奇不有，也许有这样的人也未必。”谢琛微微弯唇，只是当在哄她。
谢碧影抬眸看他，表情异常认真：“为何？人死了，若是投胎，一碗孟婆汤喝下，不该前尘旧事通通忘掉么？哪怕没有投胎，那人重活一世，没有喝孟婆汤，也不该一些事记得，一些事不记得啊？”
问得越来越刁钻，什么投胎什么重活一世，乱七八糟的，难道人死了还能重生不曾？
谢琛笑起来，信口胡诌：“也许这人心念过强，又或受了佛祖保佑，不愿忘记的一些事，自然也记得了。”
他这么一说，谢碧影反而怔住了。
她能重活一世，本就离奇，还有什么不可能？
那串佛珠，前世她在喝下毒|药之时，分明是在她身上的。如今竟然阴差阳错出现在靖安王府让她捡到了，而且也是在捡到的今夜，她便梦回了前世，拼凑出了完整的记忆碎片。
仿佛这串佛珠，便是她打开前世记忆阀门的钥匙。
从前，她只是懵懂，心底仿佛认定了自己不是谢碧影，却从未去想过自己究竟是谁。
如今看来，她只是刻意让自己忘记罢了。
前世的她，该是有多么想不再做谢碧影啊……
谢琛见她发起呆来，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谢碧影回过神来，对他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二哥哥，那串佛珠能暂时借给我戴着么？我怕又做噩梦……”
谢琛几乎没有犹豫地从桌上拿过那串佛珠，替她戴上，低声道：“傻丫头，梦都是不可信的。你先回去，我写完这封信就陪你睡，别怕。”
佛珠圆润，颗颗冰凉。
贴着手腕，带来一阵冷意。
谢碧影握住手腕处的佛珠，听着谢琛的声音，强迫自己慢慢镇定下来。
……再可怕，也是梦罢了，也许戴着这珠子，还能想起些前世的事。
“那我先回去……”
谢碧影依依不舍地站起来，走了两步，见外头黑黢黢一片，脚步一顿，心中终究还是生了些惧意，忍不住回望他桌面摊放的信纸，嗫嚅道：“二哥哥，你还要写多久？”
谢琛下意识微微倾身用衣袖半挡住信上内容。
“一盏茶的功夫，不会太久。”
目光从信面掠过，谢碧影只堪堪看到了“太子”二字。她转开眼眸，低声道：“我知道了，那你早些回来。”
……
大魏干旱，天下臣民日夜渴求降雨。
眼见饿殍遍野，群情越发激奋。魏帝生怕再出了北岭这样暴民作乱的事，不得不亲设祭坛，请萨满法师于观星台施法，诚心企求上苍怜悯。
此消息一出，天下人的眼睛便一下盯在这件事上。
大家都希望看到天子以真龙之身得到上天庇佑，为魏国子民求得雨水。怎么知道，就在祭天的前一日，出了变故，魏帝忽染恶疾，竟连起身都十分困难。
别无他法，为了堵住悠悠众口，魏帝只能让太子李晏成代为祭天。
观星台。
萨满法师面带诡异森然的面具，围绕着观星台进行傩舞。
长乐奏起，呜呜轰鸣，悠然吹往更广阔的天空。
太子李晏成额系祭师紫绦，身着隆重的雷云纹紫袍，尾衣拖地，迤逦而行，款步登上石阶。盛典承袭古训，处处彰显出大魏皇族的气派。
只见他焚香而立，目视前方，沉声念出祭词：“今天下大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吾暂行魏国天子之职，谨以至诚照告山川神灵！祈愿！天降甘霖！”
祭词冗长，他的声音久久回荡。
观星台下挤满了前来观礼的民众，一眼望去，乌泱泱一片，全是人影。
太子念完祭词，跪地而拜。
底下的民众声音激昂，也不知是谁带的头，竟也一个接一个跟着跪了下去。
到了晌午，人几乎都被晒得脱水干竭。
太子一动不动，依旧跪着，额头的汗水一颗颗顺着他的脸颊低落。压下心底的烦躁，他抿紧唇，咬牙忍耐着。
风骤起，不知何处吹来的云层，竟慢慢吞噬了刺目的阳光。
暗云翻滚，似有雷电在其间隐隐闪现。
太子李晏成渐渐挺直脊背，眼眸中露出精湛夺人的光。
民众一下喧嚣起来，有人高喊：“要下雨了！要下雨了！”话音刚落，只听“啪嗒”
、“啪嗒”几声，豆大的雨珠一颗颗地砸在人身上。
李晏成脸上露出欣然而猖狂的笑，他一下站了起来，迎着越来越大的雨势，双臂一振，大呼：“天佑我大魏！”
人群开始欢呼：“太子殿下万德！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声回荡，不绝于耳。
自此事之后，太子在民间的声望越来越高。
渐渐的，有坊间歌谣传唱，说太子是上天属意的真龙天子，应尽早登上皇位！护佑大魏！
这个歌谣不胫而走，当它传入魏帝的耳朵之时，他猛地摔碎了手中的茶碗！
“忤逆子！忤逆子！”他脸色沉沉，在大殿内疾步而走，气急败坏地大声喝道，“朕还没死呢！他就急于坐上这个龙椅？！”
叶婉扶着腰，摸着肚中孩儿，瑟瑟低头，几乎快落下泪来：“陛下息怒。”
魏帝充耳不闻，怒火交加：“给朕查！彻查到底！是何人胆大包天传颂歌谣！”
……
天空滴滴答答下着雨，携来一阵清爽的风。
谢碧影趴在窗边，伸出手去接了几滴雨水，表情有些怔怔的。
自从带了这串佛珠以来，她几乎可以说是非常频繁的开始梦到前世之事了，每一回梦中醒来，不是泪流满面，就是怅然若失。
闹得谢琛忧心，还请了大夫过来瞧过。
自然是瞧不出什么名堂的，只是说她忧思过重，不宜整日在屋中憋着，要多出去走走。
谢碧影却没什么心情出去走，这雨下得突然，外头全是百姓欢呼的声音。
她记得，前世太子颓败，势力开始瓦解，便是从此时开始的罢……
按照命运的轨迹，如若太子倒了，谢氏也就不远了。
她骤然想起谢琛那日遮遮掩掩，写了“太子”二字的信，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谢琛最近也是早出晚归，他似乎已找到了破解当下北岭困局之法。
他上奏魏帝，从临县借兵，又集结了当下北岭所有的兵力，亲赴“暴民”所占山头，打算强攻。宋之言自然是不肯，但奈何谢琛强势，他不得不依。
他们于山下扎营，彻夜商讨作战之法，本派了丁放前去游说，但丁放迟迟未归，谢琛便决定再等两日，两日后若再不见人，便直接开战。
但当日夜里，谢琛却忽然将宋之言从睡梦中拉起，准备突袭！
宋之言一边穿衣服一边跟着他往外赶，结结巴巴：“大、大人！大人！怎么突然改变战术了呢……这、这这措手不及啊……”
谢琛忽然回头看他，眸光中染了点意味不明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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