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佛珠
第四十三章
“夫人，这儿可没什么好看的。”丁放用剑柄压开半人高的杂草，指着小路尽头的小院，“后头约莫是佛堂了。当年靖安王夫妇信佛，北岭此地也建了不少佛庙。佛堂里供奉的观音雕像听说还是从京城灵台寺请回来的，慧能法师亲制，不过当年抄家，也被砸了个稀烂，如今也没什么看头了。”
入目皆是萧瑟，物是人非。
辛阳自从进了靖安王府，脸色就显得有些悲伤和凝重。
谢碧影心里头亦是沉甸甸的，见逛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这条路又杂草丛生，正犹豫着是否要进去。一直沉默寡言的辛阳忽然道：“夫人，属下想去佛堂磕个头。”
他说罢，越过丁放，径直往前走去。
丁放在身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闷葫芦是靖安王什么人啊……”
谢碧影怔了怔，连忙快步跟上。
佛堂内，确实供奉着一尊观音，虽不至于“稀烂”，但半边身子已碎裂。四周残破，连屋顶都漏了一个大大的洞。阳光打进来，在地面照出虚幻的光斑。
丁放懒懒靠在门口，环臂而视。
谢碧影见辛阳已郑重跪下了，也跟着跪到地上，地上积灰满满，她却似乎并不嫌弃，连眼皮也没动一下。
辛阳一怔，连忙道：“夫人，地下脏。”
谢碧影静静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的在心中祷告。愿菩萨保佑北岭百姓能顺利渡过难关，愿靖安王、靖安王妃能保佑谢琛平安顺遂，愿……她能找到心中所求真相，一切不再如前世一般凄苦。
“走罢。”她不知辛阳求的是什么，但却知道他比其他谢琛的追随者待她的态度要温和许多。可是这不代表，他也忘记了旧事。
她站起来，裙摆摇曳，转身之时却觉得脚下咯着什么东西。
微微移开鞋底，谢碧影用脚尖撩开地上的枯草，只见一串陈旧的佛珠手串躺在地上。
谢碧影捡起来，仔细将灰尘拂开。
丁放眼神微动，嘴角扯出个笑来：“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嘛，这串佛珠好像是从前靖安王妃随身所携之物。”见谢碧影望过来，他耸了耸肩，“哦，我也是听老人们说起过，猜的，别介意。”
走了一天，回到府衙，天色已沉。
谢碧影不在，府衙阿婆做了饭，众人吃了两口就搁下了。宋之言埋头刨饭，招呼道：“吃啊，怎么停下了！客气什么！”
宋大人热情，待人相处不分尊卑，今日见他们对着小厨房愁眉不展，没了谢碧影指挥就如盲头苍蝇一般，就邀请他们一块用饭。
谢碧影刚进来，就见鸣翠高兴地蹦起来迎她。
宋之言邀请她坐下来同吃，谢碧影看了一圈，没见到谢琛人，一问，说他还在房中处理公事，便先过去找他了。
进了小院，书房内的灯亮着，谢碧影进去，却没有看到人。
月光盈盈如水，谢碧影走至院子中央，正琢磨着他会去哪里之时，只听一声极轻的破空之响，发间忽然被什么弹掷了一下，钗环叮咚作响。
谢碧影一边摸头，一边往身后去看，样子呆呆的，带了些娇憨可爱。
触手凉凉的、软软的，这形状……好像……好像是一朵花……
熟悉的低笑声响在头顶，谢碧影飞快地抬头去望，见那人此刻正坐在屋顶，一手拿着酒壶晃荡，一手撑在侧脸，一派潇洒的姿态。
月弯似勾，在那人身后的天幕高悬，将他身影晕出清冷的淡光。
谢碧影笑出声：“二哥哥，你怎么坐那儿了，我也要上去！”她伸出双臂，一副要抱抱的姿态，眸中专注地倒影着他的身影。
谢琛心头似有一股暖流熨帖而过，口中却逗趣道：“不抱，要上来，自己想办法。”
谢碧影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四处张望，见墙角靠着一个用来修补屋瓦的长梯，连忙吭哧吭哧搬到屋边，撩开裙摆，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去。
屋顶不算特别高，谢碧影爬到尽头，一双白玉般修长宽大的手伸到了她的眼前。
谢碧影用力拍打了他的手掌一下，见谢琛笑了，却还是伸着手，这才将手放在他的掌心，被他拉拽着顺利爬了上去。
夜风袭人，带着幽幽花香。
谢碧影这才发现屋檐边，有一棵花树展枝，越过了墙头，粉色的花朵开得正艳。
两人并肩而坐，谢碧影又摸了下发间的花，忍不住抿嘴甜甜地笑了。
谢琛灌了一口酒，微微侧过头来看她，眼波流转，如湖中荡漾的温柔涟漪。
谢碧影指着他的酒壶，笑道：“我也要喝。”
谢琛微微挑眉，把酒递给她，谢碧影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北岭当地的酒，跟这儿的人一样，辛辣豪迈。
谢碧影被呛得咳嗽两声，脸颊也红了。
谢琛笑着拍她的背，低声问：“今日都去了何处？”
“在街上逛了逛，流民饥苦，我打算让辛阳去临县采买些粮食过来，熬粥施放……”见谢琛深以为然地点头，她悄悄摸到手腕上那串佛珠上，声音渐渐低下去，“我还去了……靖安王府……”
谢琛一怔。
忐忑地瞄了他一眼，谢碧影把腕间的佛珠串子褪下来，慢慢递过去。
“在靖安王府佛堂里捡到的，听说……可能是靖安王妃身前之物。”谢碧影抿了下唇，“二哥哥，你留着吧。”
谢琛接过，一点点地将佛珠握入掌心，微微用了力。
白皙柔软的手轻轻盖住他紧握的拳头，仿佛带了温度一般，将那点凉意驱散，谢琛眼睫微颤，对上谢碧影担忧的眼眸，慢慢卸了力。
……
也许是今夜喝了点酒，谢碧影总觉得头晕晕，随意用了点饭，她早早便歇下了。谢琛另有公事还未处理完，也就没陪着她。
可是没想到，这一睡，却入坠迷梦。
周遭一片漆黑，空旷，寂静。
谢碧影也不知为何会在这里，她忍着害怕往前走去，忍不住叫道：“二哥哥！二哥哥……”声音回荡着，仿佛这个囚牢只有她一个人一般。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涌现了一丝刺目的光，将黑暗和阴冷撕开了一道口子，她心中一喜，也顾不得那么多，奋力朝那个地方奔跑而去。
快到出口，光线越来越强，她忍不住闭上眼睛。
女子嬉笑之声传来，渐渐清晰。
谢碧影睁开眼，只见幼年的“小碧影”正跟一堆丫鬟踢毽子，笑得眉眼灿烂。眼见毽子快要落地，她灵活快步几步，脚尖接住，又往高空一抛。
咯咯笑起来，她像是一只快乐的百灵鸟。
谢碧影忍不住走近，毽子正好落到她脚跟前，微微弯腰，她伸手去捡，居然一下捡了起来，谢碧影一怔。
小碧影笑着跳着跑过来，仰头对她笑：“你怎么来这么晚，来玩呀！”
寒毛一下立起来了，谢碧影忍不住退后两步：“你、你认识我？”
小碧影笑而不答，一把拽住她的手，往前跑去。
她被拽着跑了两步，眼前光影一转，是在一个厨房。
小女孩早已不见，而刚嫁为晋王王妃的“谢碧影”嘶嘶叫着，从锅里端出热气腾腾的梅花酥，对王嬷嬷笑道：“嬷嬷你看，你看，终于做成功啦！也不知……”她顿了下下，脸颊绯红，“也不知……王爷是否会喜欢。”
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让人心慌。
谢碧影像一个局外人，看着他们对话，却又分明能感知到少女为心上人做糕点时的羞涩期待。
她的目光跟少女“谢碧影”对上，那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水眸却忽然潸然落下泪来。
哗啦！尖锐的声音刺痛着耳膜！
盘子碎裂，做得精致的梅花糕被人拂落在地。
原来不知何时场景又换了，晋王冷冷望着少女：“费尽心机嫁入王府，你可满意？”
少女低着头，表情伤情而落寞。
两人的身影在眼前交错着，真实得仿佛就在眼前。
谢碧影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她仓惶回头，往门口跑去。
长廊尽头，小碧影拿着毽子对着她笑：“来跟我玩吗？”
谢碧影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她颤抖着手指向小女孩：“你……你到底是谁……”
小碧影歪头，满眼疑惑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呀。”
谢碧影摇着头后退，嗫嚅道：“不，不是的……我不是你……”
“你不记得了么？”小碧影笑，指着她身后，“你看！”
光影又是一转。
在那一间幽静了她整整十日的房间里，女子怔怔望着手中的那婉漆黑的药汁，她知道，这一碗喝下去，便什么烦恼也不会有了。
“人人都羡慕你，”女子倦怠一笑，仿佛在自言自语，“可有谁知道，晋王妃其实什么都不算……谢三小姐？也什么都不曾得到……”
“若能重活一遭，真希望，我只记得该记得，忘掉该忘掉的。”
“可是那人，算是该忘掉的么？”
她从腕间褪下一串佛珠，狠狠往窗外扔去，泪水一下落了下来。
一声闷响。
佛珠落地，一颗颗散落开来。
冰冰凉凉地滚过她的心间，谢碧影像是溺水的人一样，猛地翻身坐起。
屋内一片漆黑，她从梦境中骤然剥离，独坐在床上，剧烈喘息着，泪水无声流淌。
……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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