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徐焕偏头看了看方笛，后者正在专心看电影，左手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托着腮，大荧幕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明灭变换，光影流动。

　　察觉到了徐焕的目光，方笛回过头来，看到徐焕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便凑了过来，靠近徐焕的脸，小声问他怎么了。

　　徐焕看着她的脸在自己面前放大，一片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他克制住自己想亲方笛的念头，在方笛的耳边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暗处看不清方笛的表情，但方笛听他问出“为什么我们不去酒店开房”之后，受到了惊吓似的，眼神有一瞬间转开了，随后她清了清嗓子，小声回答到：“我们本来就住在一起，干嘛还要去酒店住。”

　　“那他们不住在一起吗？”徐焕不死心地追问。

　　“可能是吧……”方笛很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

　　“那就是说，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家吗？”

　　见方笛点了点头，徐焕又悄悄问：“那我们两个是一个家吗？”

　　方笛一愣，不由得直直看进徐焕的眼睛，对方正在略有期待的看着自己，但眼神单纯明亮，似乎只是在讨论一个定义。

　　方笛想了想，轻声说：“一般来说，要结婚才能真正组建起一个家的……你要跟我结婚吗？”

　　徐焕思考了一下，郑重地点了点头说，说：“要。”

　　方笛就有些触动。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什么话，只好握住了徐焕的手，徐焕的全部注意力瞬间被两人交握的双手所吸引，有些开心地把玩着方笛的手指。方笛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茫然地盯着荧幕。

　　人，和妖怪，能结婚吗？她无疑是喜欢徐焕的，但她能跟徐焕一起组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家庭吗？

　　他们能一起面对鸡毛蒜皮吗？他们能一起抚养后代吗……他们……他们之间会有生殖隔离吗？

　　以及，徐焕已经以这个样貌生活了几十年，那么若干年后，方笛已经衰老虚弱，而徐焕还年轻活力，徐焕会介意吗？

　　就算徐焕不会介意，她自己不会介意吗？

　　凭借一时冲动开口告白，两人就这么开始交往了……但徐焕真的懂什么是喜欢吗？

　　方笛的心情有些沉重。

　　无法重新沉浸进剧情，她变换了一下姿势，不再倚在靠背上，而是翘起腿，支着胳膊，手背在下巴上摩挲，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用余光观察徐焕。

　　然后就被她捉到徐焕用一脸完全没有自觉的含情脉脉看着她。

　　心情稍微松缓了一些，方笛想，自己也还年轻，未来变数太多，或许以后会和平分手也说不定，不管能不能走下去，总之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要好好在一起。

　　想到这里，方笛的嘴角勾了起来，随后她重新倚回椅背，把手抄进徐焕的手臂，大大方方地把头枕在了他的肩上。

　　电影散场后两人去随便逛了逛，徐焕被方笛拉进了当地一条每逢周末都人潮汹涌的传统小吃街，两人挤挤挨挨，被人群推着往前走。

　　以前徐焕是绝对不会来这里的，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显得他格格不入，让他不知所措。但这次被方笛拉着，走都走不稳，跟着方笛逛逛各种小摊子，却是看的多，买的少。方笛时不时拉着他说几句话，都会因为人太多，方笛怕他听不清楚，总是踮着脚在他耳朵边大喊。

　　这让他有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好像自己正在被人群接纳，被所有其他人类包容，自己那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得以稍稍化解。

　　方笛拉着他来到一个卖油炸各种猎奇昆虫的摊子，指着上面炸得金黄油亮的蜘蛛和蜈蚣，问徐焕：“你敢吃这个吗？”

　　徐焕看着那些张牙舞爪的节肢动物，脸上露出一点困惑的表情：“……好像最早以前，在山里住着，还没被师父找到的时候吃过吧……不过当时一般是吃生的，没吃过炸的。”

　　方笛想象着那个场景，不禁花容失色，赶紧拖着徐焕离开，唯恐别人听到把徐焕当成精神病。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逛了很久，方笛随时提起想要去哪儿，徐焕负责全程应和。他们花两三个小时在地铁和公交上，却也对目的地没有特别的憧憬，只是享受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

　　徐焕觉得这一天过得比过去的几百年都要开心。

　　等到华灯初上，方笛拖着两条行走过度的废腿，把大半重量都倚在徐焕的身上，一边哀嚎腿疼一边刷微信的步数排行。徐焕如愿以偿地揽着方笛的腰，并且对方笛腰部的线条有点奇异的痴迷。

　　“要不我抱你回去吧。”徐焕得寸进尺地提议到。

　　“不要，蠢死了，反正也没几步路了，回去之后给我揉揉腿嘛。”方笛已经累到无法思考，只是顺着话说道。

　　“好！”徐焕倒是答应得格外痛快。

　　地铁口距离小区还有一段距离，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笑，徐焕真的希望这样的时光可以延长一万年。

　　“小焕。”

　　经过一处没有摄像头的树影，突然有谁喊了徐焕一声。

　　徐焕愣了愣，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一个身影从树后缓缓走出，身形如此熟悉。徐焕却因为对方的装束跟之前的印象有了很大不同，一时没有认出。

　　直到对方的气息不再刻意收敛，徐焕才反应过来。

　　“师父！”

　　徐焕几乎是震惊的，但他却不知道为何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把方笛挡在了身后，而他自己甚至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师父！真的是你！”

　　方笛看着徐焕有些激动地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安排自己：“啊，方笛，你先回去吧，你带钥匙了吗？”

　　她点点头，说：“我带钥匙了，那我先回了。”然后，冲来人点头致意，转身朝小区走去，同时心中有些嘀咕：为什么不介绍一下呢？看见师父就丢下自己跑了，教给他的社交礼仪全忘了。

　　来人正是天同君。他看起来30多岁，容貌英俊，穿着一身这个月份已然嫌冷的薄休闲装，发型是时下流行的男星同款，跟徐焕最后见过的束冠深衣的样子全然不同。

　　徐焕难得情绪外露，他快步走到天同君的身前，眼睛里满是惊喜：“师父，你这些年都去哪里了。”

　　天同君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神从方笛离开的方向收回，温和地笑了笑：“一言难尽，这些年你还好吧？”

　　“一切都好，只是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有些担心。还好你平安回来了。”徐焕笑着说。

　　“刚才那是……”天同君做出一个询问的表情。

　　“啊……那是……”徐焕有些语塞，他没想到师父会问起方笛，除了那位女性，以前天同君是很少关心任何人类的，不要说是看到徐焕和什么人类状似亲密，哪怕看到徐焕在杀人，恐怕都不会有什么疑问。

　　徐焕不由得想起了方笛身上的天条，他知道师父也在找天条的下落，但不知为何，他不想现在就透露给师父这件事。

　　“是一个人类，我的朋友，我们……住在一起。”徐焕说。

　　“小焕都交到人类的朋友了，看来我不在的这几十年，你真的是长大了。”天同君笑了笑，似乎对于方笛并没有多么感兴趣，只是随口一问。

　　徐焕松了口气。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天同君说，“我们还回‘重境’去吧。”

　　“好。”

　　‘重境’便是天同君的洞府，之前昭驳提出要借用洞府给天府君闭关，徐焕没来得及答应，就因为方笛遇险而匆匆告别前去救人。这次重新开启，还是这几十年来第一次。

　　一切一如往昔。随着主人的离开，洞府封印，这里的时间也不再流动，而封印开启之后，所有东西都还保持的当初的样子，仿佛主人只是刚刚离开一小会儿。

　　天同君也露出有些怀念地看着洞府中的摆设，他拿起桌上一只玉石雕件，轻轻感叹：“不过几十年没回来，居然还有点怀念这里了。”

　　“这几十年师父都去哪里了，为什么跟之前云游时不一样，我都感受不到你的气息了？”徐焕熟门熟路地找了地方坐下，并且依然保持着从前的姿仪。

　　“其实……我是被七杀封印起来了……”天同君轻轻地说。

　　“什么？”徐焕有点震惊。

　　“说来话长了……”天同君从院落旁边的一处清泉里舀了一壶水，倒进茶壶，再从茶壶里倾倒出来的时候，水已经变得滚烫，泛着茶香。他给徐焕到了一杯，徐焕双手接过，捧在手里。

　　“因为某些事情，七杀想要杀我，但他发现他杀不了我，还因为他杀我的行动败露，我发现了他的某个野心。他杀不了我，更不能放了我，所以就把我封印在……封印在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徐焕不由得追问。

　　“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天同君笑了笑，摆弄了一下窗前的盆栽。

　　“那……七杀的野心是什么……？还有，师父是怎么出来的？”徐焕实在不擅长撒谎，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盯着茶杯，都不敢抬头看。不过，既然师父这样说，那七杀应该是死了，不然的话，七杀的封印是无法解开的吧……

　　天同君听徐焕这么问，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看得徐焕有点心虚。

　　“小焕真是长大了……”天同君面上泛起一点苦笑，“我以为你都知道了。”

　　徐焕吃惊地抬起头，稍后，才承认道：“是……我已经知道了……私下接触天府君是我不好，对不起……师父。”

　　天府君笑着摇摇头：“没关系，我知道，你是为了刚才那个人类小姑娘吧？”

　　徐焕点了点头，天府君笑着继续说：“你一直对人类的生活很憧憬，也一直想要感受人类的感情，现在看来，你已经学会保护自己重要的人了，小焕，这是好事情。我知道，天条在那个小姑娘的血脉里，你担心协会会对她采取什么措施。但她活着，天条就会被保护得很好，我是乐见的。”

　　天同君顿了顿，又说：“等她生下孩子，天条也会随之继承下去，她只是在一段时间内当作天条的载体，这对她没什么影响，反而会保证她的血脉一直绵延，并且，既然已经知道了是她，那我这边也会稍微对她保护一下，这个工作正好由你来做，不是挺合适的吗？”

　　徐焕听了，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天同君又继续说道：“七杀死了，后继无人，逡逾一直觊觎这个位置。天府修为尽失，性命堪忧，天梁天相不理俗务，我在协会里缺一个帮手，小焕，你能来吗？七杀之位会暂时空缺，但我希望你最后能坐上那个位置，此前，会长一职，我会代理。”

　　徐焕听了，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他低声说：“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师父，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天同君温和地笑了笑，拨弄了一下狻猊香炉，新添了一点龙脑进去。

　　“我与七杀的最大分歧，便在于他想废除天条，妖可以自由干涉人类，甚至凌驾于人类之上。而我则希望妖能够安居一隅，或者隐匿于世，与人类和平共处。”龙脑香朦朦胧胧地燃起来，天同君隔着烟雾，表情有些不太分明。

　　“你应该已经从天府那里知道了，天条由上古六贤共同制定，这六贤之中，三者为妖，三者为人。他们各携天命，献祭于天，共同制定了天条，约束群妖行止。但你知道为什么这天条却只约束妖，不约束人吗？”

　　徐焕摇摇头。

　　“这是因为，有天条以前，妖虽然数量极少，力量却远胜于人类——七杀憧憬的世道，几千年前就已经上演过了。妖视人类的性命如同蝼蚁，不会特意杀戮，却也并不重视。人类虽然没有强大的力量，却生下来就有智慧，他们的智慧还会代代相承，世世迭增，妖虽然有灵智，却在智慧上跟人类根本无法匹敌，因此，要么被利用，要么被戕害。

　　“我的养父看透了这一点，同样，人类之中也有人看透了这一点。我的养父是当世大妖，他决定跟人类中的圣贤者共同商讨出一个办法，商讨的结果，便是约束妖的能力范围，妖退引山林，法术不加诸人身，为了防止妖被人类利用，还限制了最违反天时的法术。

　　“一共六人，三妖三人，成立了组织天机，为人妖两族寻求共存之道，当确认构建天条之后，便共同作法，沟通天地，献出了修为和生命。

　　“之后，为了让人类渐渐遗忘妖族的存在，天机的便全部由妖来继承，天机一位原本由我的养父任职，为了表示尊敬和怀念，这位子一直空缺，我则继任了原本没有弟子的天同君一职。”

　　说了许多，天同君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小焕，希望你考虑一下，人与妖可以和平共处，但不能各自过多干涉，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都需要这样的局面，我希望你能来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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