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苏玉。”董姣轻轻道。
“外面风凉，进屋吧。”苏玉声色一如往常那般低沉清雅。
董姣“嗯”了一声，随他进了院子。院内茉莉花开得正好，花气馥郁幽香，这熟悉的味道让董姣不禁想起初来这个世的头几天。彼时她没日没夜地做着噩梦，梦中人影攒动，影影绰绰，所有画面和景象就像笼罩在一层白纱一样看不清，唯有最后一个画面清晰地烙在她的脑海中，一口黑色的污血从一个青年口中喷出，他指着床榻上半卧的一个女人想说话却轰然倒地，眼角耳洞鼻孔中流出的都是黑色的污血。
就是这幽香的茉莉花气，这双清幽莹蓝的双眼，这把低沉清雅的声音，让原来那世的灵魂在董姣的身体里渐渐苏醒。
这一世的董姣年方十五，她娘还未过头七，府中皆是白绫一片，在她梦魇的那段时间，苏玉居然能在满是丫鬟的院子还能陪在她身侧，最终另一个“她”悠悠转醒，看见那双蓝色的眼睛如露珠般剔透，她声音无力地有些发软：“我大约这几日发烧……烧坏了脑子，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苏玉默不作声，董姣续着道，“还有你。”
苏玉清淡一笑：“还会再相见。”转身离去。
过了董夫人的七七，董姣有了鸣玖，又过了两年收了落霄，那句“还会再相见”的话让她在总想相见的过程中慢慢淡去，最后消弭全无。这让董姣觉得其实世上本没有这个人，她不过是原先董姣的一个梦，有时她还常常想也许苏玉是一个什么妖怪，是狐狸吗？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应该是为了遮掉狐狸的骚气吧。
直到有一天，苏玉又站在董姣眼前，墨发如丝，白衣胜雪，蓝瞳清幽，他说了一句“跟我走”，董姣觉得双脚根施了法术一样不受自己控制，径自随他离开，这更让她确信自己的一个猜测，他就是一个妖怪，而她穿到了一个精怪狐妖盛行的世界。
董姣随苏玉出了闺房，他并未向院门外走，而是转至屋子后面的一个窄小甬道，甬道尽头潮湿逼仄散发着浓浓的湿气。嗯，很符合董姣对这个狐妖的设想，一会他保准带着她就穿过了这面墙壁来到他的狐狸洞做客。
走到甬道尽头，地面上的青石板都长满了苔藓，苏玉搬开一个青石板示意董姣先下去。
哦，原来洞府就在她家地下呢。
看着黑黢黢的洞口董姣什么话都未说，借着外面亮堂的光线顺着台阶向下走，苏玉在她身后，阖上青石板的瞬间，董姣所认为的狐狸洞里面的蜡烛瞬间点亮。这是一个密道。苏玉继续领董姣在密道里穿行，走了大约有一刻钟，苏玉拾级而上双手又打开头顶上的石板，他回头看她，再次示意她先出去。
董姣钻出密道，被眼前景物惊住。
苏玉哪里是什么狐妖，是一介画师而已。
此时董姣所在的地方是苏玉的私人画室，四面墙壁挂着的皆是未裱过的画卷，有山水湖泊有亭台楼阁还有花草虫鸟。苏玉从密室出来又引董姣到一旁的侧室，拉下珠帘，打开屏风，下巴指着一张小的只能容一人躺下的床榻，淡淡道：“脱吧。”
董姣惊得合不拢嘴，以为这个狐妖般的男子是她在外包养的第三房小相公。
……
“苏师父。”
董姣正陷入回忆中，并没留意眼前突然窜出来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童，吓得她跟青蛙似的蹦了一蹦，见这小童面生，她对苏玉道：“这位是……”
苏玉道：“天资不错，新收的徒弟珂儿。”
三人去了凉亭，珂儿给苏玉斟了一杯酒，董姣也想要一杯，苏玉道：“这酒烈，你受不住。”
董姣哼笑一声，扯出一丝笑容：“今晚就是要喝受不住的酒，醉了才不会想起明天的烦心事。”
她仰头喝了一杯，对珂儿道，“小哥，你先退下吧，我与你苏师父有些话要说。”
那名唤珂儿的小童乖巧地离开。
“苏玉……”本来董姣想借着酒劲儿，向他说一声喜欢，毕竟过了明日她再没机会说出口，这算是对她初来这世的五年一个交代，但……连喝三杯下肚，董姣就看着苏玉的头一会儿变成三个，一会儿三个头又合成一个，舌头都捋不直，就很不中用的断片了。
迷蒙中，董姣听见苏玉凑到耳边说：殿下，我走了。
董姣是醉酒头疼，生生疼醒的，揉了揉惺忪睡眼，抬头看看未亮的天色，有些懵了。这时立柱后面窸窸窣窣的几声响动，昨晚那规矩乖巧的小童正双手趴在立柱上，露出一双眼，与董姣对视之后又迅速缩回了脑袋。
董姣按了按发痛的额角，对小童招手说：“你别怕，过来我问你几句话。”
小童垂手握于身前，一步三挪地走到董姣跟前。
董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我这是睡了多久，你家苏师父呢？”
小童羞怯地不敢抬头看董姣，低声道：“现在刚过卯时，你昨晚喝了酒就一直躺在这，我想把你扶回屋里睡，但我力气小实在抱不动，苏师父昨晚就走了。”
“走了？”她这一睡睡了这么长时间，苏玉走了也不知道，这酒实在是烈，这要让图谋不轨的人给个好姑娘喝就要出大事了。
“嗯，走了。”小童道。
听到苏玉走了，董姣竟然没有多大伤感，其实苏玉半年前就给她道过别了，说画已做好，该走了。董姣那时就知道，她对于苏玉而言，只是一个任务，任务完成苏玉必要去寻那心尖尖的人。董姣见过那个姑娘的画像，是一个她压根就嫉妒不起来的女子，娉婷如水，清艳动人。
董姣轻轻叹了一口气：“走便走了吧，我也该走了。”撑着自己的额头，“小哥，这酒还没喝完，剩下的我想带走行么。”
小童点点头，将酒壶递给董姣，在董姣伸手接过的时候，他又低下了头。董姣转身欲走，没想到小童拉住了她衣服，她道，“怎么啦？”
小童小心地指了指董姣手中的酒壶，低声道：“董姣姐，你只带它，不带我么？”
董姣狐疑：“我带它走是为了喝，带你走为了什么？”
小童道：“娶……娶你啊。”
“什么？”董姣就跟被雷劈了一样，脑壳酥酥麻麻，好久都没反应过来，昨晚莫非她把他当成苏玉给轻薄了。
“董姣姐，昨晚你拉着我的手说‘长鬟已成妆，与君结鸳鸯’。”小童飞快地又扫了董姣一眼，“我现在给你回复就是‘好’。”
董姣拍了拍额头无语，昨晚那一个画面缓慢进入我的脑海——她是拉着一个人的手，但她以为拉着的是苏玉，也因此是说了那样的话，但当时想她是借用了遥岑对她说过的话，心里就开始烦，一烦就又睡着了。怪不得董姣当时还觉得奇怪，苏玉听完她的告白怎么扭捏地捂着脸跑开了。
“小哥，昨晚是一场误会，你快快收拾了行囊追你苏师父吧，他的画技举世闻名，你跟他学以后必会出人头地，在找个和你年岁差不多的姑娘娶了，我和你哪哪不合适。”加上她本尊的年龄和来这里的时间，这小朋友该给她叫一声“阿姨”。
说完，董姣抱着酒壶，完全没理会小童呆呆懵懵的神情，径直从宅院的大门走去。
将军府。
“将……将将将军，董、董小姐她……”
“你口疾什么！”遥岑站在铜镜前，正被人伺候着穿新郎服，霍然转身怒视着来报信的人。吓的那报信的人往后退了几步，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说！”遥岑命令道。
那人环顾四周，反正都是将军的部下，便一横心道：“属下可说实情了，将军可别对属下发难。”
遥岑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脸色已经逐渐黑了，他道：“你没把人盯紧，本将才要治你。”说完，作出一个要劈头的动作。
那人抱着头连连后退，“董董……小姐她，一夜未归，刚刚刚才从一户人家出来。”
此言一出，屋中站的一干和遥岑私交不错的将士，纷纷尴尬地干咳起来。遥岑也顾不得了，又询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然后~”那人躲在其他人后面，只露了个脑袋，“今早送董小姐出门的是个……是个极漂亮的男孩儿。”
“哎老五，你刚不是说席面上还缺了几样凉菜么，走走咱去厨房看看去。”一个浑厚的男高音响起。
吃瓜众人被提醒，皆提着声音纷纷讨论起将军婚事筹备事宜，就像刚才都没有听见将军夫人要过门前一晚私会小哥一样。
遥岑寒僵着脸，巡视了一圈这群装腔作势的人，明明这群人边讨论还便偷瞄他的帽子。
娘的，居然被绿了！
遥岑恼怒地摘下帽子就往地上扔，发了狠要去踩，众人忙拖着遥岑把他阻止了下来。
“哎呦将军，您这是何苦呢，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闹这一出是为何。”
遥岑指着地上的帽子道：“你把这帽子戴起来，去和那婆娘成亲去，我便也给你道一声喜。”
又有人道：“将军啊将军，你这又是怪谁呢，当初选错了亲你就承认自己射歪好了，何苦为了自己面子硬要选这个。这是您选的亲，含着泪都要娶。”
“这哪里是我选的，这明明就是我父……”
“遥岑！”
遥岑正想抖露出自己的委屈，忽然门口响起来了他父亲的声音。他忙收住话头。
“到时辰该去迎亲了。”遥大将军的声音再次响起。
“知道了，爹。”遥岑被父亲那一声喝，已冷静许多，他默默地捡起地上的新郎官帽，在众人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将它戴上。
遥大将军未露面就离开，众人静默了半晌，其中一个人凑到遥岑跟前道：“将军，事已至此，您抗拒难过都没用，既然你和董家小姐要结为夫妇，就该想着婚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兄弟倒有个主意……”于是如此这般地在遥岑耳边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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