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2007年4月23日,周一。
深圳,某大型国有垄断企业,八层。
头昏昏沉沉的,摸摸依旧很热。
眼看项目组大功告成,定了下周三回北京,深圳呆了好几个礼拜都没出过办公大楼,一伙人在附近商业区逛了逛,吃了顿宵夜。大概是这两周干活干的太猛了,又有些水土不服,周青雯半夜开始跑厕所,继而发烧,39度2。昨天一早其他人闻鸡起舞,她已经在医院打了半天点滴了。足足折腾两天,倒把孙静和纪檬着实吓得不轻。
“晴雯,你先撤吧。”纪檬皱着眉头,拍拍周青雯胳膊,神态像个老年人。“别撑着了。你下午就走,跟着老柴,老柴明天一早公司报道,你先回家歇一天,周四一早来公司,周末就别惦记休息了。”
轻伤不愿下火线的周青雯摇摇头,脸色青白,鼻音浓重,活像个病秧子。“不用,我没事,我撑得住,我这摊儿还没弄完呢。”
“你那像是撑得住的样子吗?孙静也在旁边劝,“得啦得啦,你看看你这脸色,怪吓人的,你在这我还得盯着你,干活也不踏实。再说我们后天也打道回府了,也不差这两天,等下个月咱们解放了你叫上你家贺嘉轩请我们吃顿好的。。”
大概是退烧药的功效,飞机上她迷迷糊糊睡了一路,落地夜色弥漫,华灯初上。跟着老柴拉着行李箱出了航站楼,分手时他还有点不放心,他住的和自己一南一北,周青雯不好意思麻烦人家,坚称自己没事了,这才分道扬镳。直到拖着箱子上了出租车,周青雯心里才踏实下来,随之而来的疲倦感仿佛刻到骨头里似的挥之不去。出租车司机是个老北京,听她一口标准的北京话,“姑娘,这是刚回来?”
“可不,单位出差。”周青雯把头靠在椅背上,摸摸额头还是有些烫手,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浑身不得劲儿。习惯性的在包里摸手机,掏出来按了半天,不亮,这才想起来,这两天连病带累半死不活,早把充电忘到九霄云外,只好塞回兜里。
“打哪儿回来?”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一脸病容,“你这脸色可不好。”
她强自支撑着精神,“加班,发烧。”
司机可算找着共同话题,说的义愤填膺,现在这私企简直就是资本主义,自己家儿子也是天天加班,老板还变着法儿的不想给加班费。汽车平缓行驶在路面上,路途遥远,周青雯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姑娘,到了嘿。”耳边有人叫她好几声,她仰起头,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眯着眼睛看着车窗外,宛然正是自己家小区门口,这才回过神来,匆匆忙忙下了车,总算没忘了箱子。
行李箱有一个轮子在马路牙子上磕了一下,不太灵便,拖在身后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抬头仰望,已是万家灯火。不知谁家炖了肉,楼道里弥漫着淡淡的酱油合着糖的味道,一股脑儿往人鼻子里钻。楼上一个邻居出来倒垃圾,见到她打招呼,“可有日子没见着了。”
真实感一点一点浮现,可算是到家了,她想。“出差。。今儿刚回来。。”
房门没推开,大周一估计贺嘉轩一个人跟家闷得慌,出去同学朋友聚会,甚至可能去公婆家吃饭也不一定。她从背包里掏门钥匙,只想快快进屋,洗个澡换上睡衣,躺在柔软舒服的大床上,一口气睡到地老天荒。
门钥匙又转动一下,房门还是打不开,奇怪,只能是门锁在里面锁住了。她退后一步,开始敲门,“开门啦,是我,老公,嘉嘉~”
“砰砰,砰砰砰。。”她敲了一会,心里奇怪,低头看时,大门门缝里依稀透出一丝灯光,分明是有人在家的。这个楼层都是一门两户,对面住户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邻居是个宅男,也玩《魔兽世界》,偶尔见到贺嘉轩还聊上几句,此刻探出头来,见到是她,笑道,“我还当是快递呢,没带钥匙?先进来呆会,给你老公打个电话?”
箱子碍手碍脚,她往旁边推推,“手机借我使使,我手机没电了,估计我老公戴着耳机没听见。”
这是有先例的,贺嘉轩和周雁程俩人一个毛病,上游戏就戴着耳机,玩起游戏来几个小时不坐如松,估计今天又在打MC熔火之心这类四十人副本。电话拨通了,她甚至能听到贺嘉轩熟悉的手机铃声在房门里隐隐约约响着,他在家的。过了两分钟,又拨了一遍,顽强响了几分钟之后,手机铃声还是像炊烟般袅袅消逝在房门里。揉揉太阳穴,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头脑里浮现出来,难不成忽然他也病了?中煤气了?手足无措之下,还是宅男脑子快,要不然打现在有开锁服务,人在里头别出点什么事儿。。
出乎意料,房门忽然开了,一个高瘦男青年站在门里,正是贺嘉轩,看上去他既没生病也没中煤气。他一言不发,踏出门来拎起行李箱,又顺手接过周青雯肩膀上背包。总算好端端见到他,周青雯松了口气,精神陡然放松下来,只觉得脑袋沉的像石头,没好声气,“干嘛呢你,我敲这么半天,脚都站直了。”还没忘转头对宅男说了声谢谢。
直到房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她依然满肚子抱怨,“我都发烧了你知不知道?臭老公,告诉你,罚你干一个月的活,困死我了都快,站都站不住。”弯下腰解开鞋带,又换上自己粉兔子拖鞋。站起身的时候,眼角余光扫过鞋架附近地面,一双黑色女式皮鞋似乎有些陌生,尽管她现在只想一头扎进自己的床,大脑还是自动做出了反应:那双鞋。。
纯黑鞋面,镂空雕花,鞋跟高高细细如一根针,鞋带扣的位置是一朵小小的橘色太阳花。
那么高的鞋跟,穿起来一定不舒服,她想。周青雯一进高中身高就突破了170大关,最后停留在174,着实让妈妈唠叨好一阵,这么高个子,找对象都不好找,从此彻底和高跟鞋说了拜拜。
那双鞋不是我的。
做出这个判断之后,她下意识东张西望。亲手挑选的深杏色郁金香花窗帘依旧飘荡在窗子上;乳白木质茶几,底下可以推拉抽屉和另一边坐垫,是她得意心水;深灰布艺拐角沙发,是她和贺嘉轩量了尺寸,在家具城精挑细选而来,舒适得让人坐下就不愿意动弹;橙色沙发巾铺的平平整整,浅绿河马在沙发上张着大嘴,耳边别着粉雏菊;浅绿壁柜是品牌商家专门定做的,足足占据了一整面墙,上面摆着林林总总小摆件装饰品,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她从淘宝上淘来的,草莓小碗,南瓜牛奶杯,她甚至清楚的看到那对自己亲手挑选的□□熊情侣杯;蜜月从泰国带回来的各式小玩意儿占据整整一个柜门,花朵型蜡烛,熏香;还有水晶相框婚纱照,她靠在他肩上笑的多么甜蜜。
可是,那个女人是谁?一个年轻女人,素着脸,散着湿漉漉海藻般长发,大红格子绒裙黑长袜。她昂着下巴,目光里满是挑衅和无所谓,笔直站在卧室门口,银吊坠在她脖颈间闪闪发光--周青雯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女人不属于这个家。
血液一股脑涌到了头上,两边太阳穴突突跳动。一阵一阵的眩晕感接踵而来,仿佛她又回到泰国度蜜月时开往皮皮岛一日游的快艇上,海浪激烈的拍打船舷,船身晃悠的像奔驰的野马,尽管导游给每个人早早发了一颗白色晕船药,她还是吐得一塌糊涂。她勉强挣扎了一下,伸手扶住了壁柜,身边有人拉住她的胳膊,她忘了甩开,只是想着,这个女人是谁?
周遭仿佛电影一帧一帧播放的慢镜头,缓慢却分外清晰,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变成了周遭的旁观者。在她二十四年的人生经历里,也是有过这样的时候的,那是七、八年前,炎夏如火,她和周雁程参加了决定全国高三考生命运的高考,六月下旬高考成绩出来了,两个人在家里大眼瞪小眼,互相催促着对方:“赶紧的呀!”谁也不想第一个查询。墨迹半天,还是周雁程一跃而起:“多大点事。”,抱着电脑折腾一番,她怂了吧唧缩在一边不敢动弹。过了仿佛有一百年那么久,一只巴掌拍在她脑袋上:“牛逼!”她悄悄睁开眼睛,查询出来的分数那么高,远远超过预期,旁边名字分明是自己的,原来周雁程刚刚输入是她的准考证号码。她兴奋的想要尖叫,又忍住等着看周雁程的结果,一分钟后,兄妹俩看着专属于周雁程的成绩,一个人又是一句:“牛逼!”,另一个人开始欢呼。皆大欢喜,双喜临门。那天晚上,父母乐得嘴也合不上,轮流抢着打电话昭告天下,我家晴雯/燕程足足考了600多分!一家子高高兴兴去全聚德吃了顿烤鸭。经此一役,自己和周雁程就此成为亲朋好友圈子里的正面典范人物。
其实后来还是有一次这样的情况,她想。大约一年前,自己和贺嘉轩感情一日千里,彼此都去对方家里见了家长。那天是贺嘉轩生日,邀请了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研究生同学以及发小同事好几十口子,红玫瑰绚烂如火,一枚小巧精美的戒指在他手里闪闪发光。。身边观者如潮,一片起哄叫好,录视频的,照相的,齐声高呼,“答应他,答应他。。”
贺嘉轩。。贺嘉轩呢?
她扭头寻找她的丈夫,托付终身的男人。贺嘉轩进房间以后就没有再动过位置,脸色苍白,如同行将就木的绝症患者,又如同行尸走肉。
晴雯,冷静,冷静。周青雯这么告诉自己,甩了甩头努力镇定下来,做了自己一周前就想做的事情:向卧室走过去。一只有力的手掌紧紧抓住她的胳膊,“青雯!”她挣扎了几下,尖叫起来“放开我!”声音大的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从那个女生身边走过,奔进卧室里,几秒钟后,又踉踉跄跄倒退出来,里面一切令她肝胆俱寒、魂飞魄散,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从心底蔓延开来,扼住她的喉咙。周青雯茫然无措的看着四周,这是哪里?这是我家?
我要回家。一个声音持续不断的回荡在她心里。
一分钟后,周青雯拎着背包冲出房门,力气大的像一头牛犊子,贺嘉轩死死抓住她不放,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拔河似的在门口较劲。纠缠了足足两分钟之后,贺嘉轩把她紧紧搂在怀里,“青雯,青雯!”周青雯“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早上吃的药和食物吐了贺嘉轩一身,她挣扎着叫,“别碰我。”
陪伴她在异途他乡度过了一个多月的行李箱被甩在房间里。那个女生镇定自若的翘起二郎腿往沙发一坐,点燃一根香烟,狠狠吸了一口。
老李正在小区外趴活儿,回龙观有的是人,不愁空车回去。冷不丁一个年轻女孩冲进后座,使劲朝他喊着“开车,开车。”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男青年扑过来死死拉着车门,嘴里叫着什么“青雯”。
年轻女孩尖叫着:“你真恶心!你滚,你滚!”
声音大的他都能听到车厢里回音。老李是个厚道人,看着姑娘急成这个样子,外面那个男的八成不是善茬,又看到那人衣服前面满是污秽,更不乐意了,生怕车子弄脏了还得洗车,麻利儿一脚油门踩下去,把那男人远远扔在后面。姑娘在车子后座哭得一塌糊涂,车外那年轻男人紧追不舍,就跟他老婆天天追着看的韩剧似的。老李犹豫着问,“去哪儿啊?”其实更想说的一句话是,你有钱没有?
周雁程今天非常不顺。
昨天晚上副本打的晚了点,周一早高峰,两趟地铁没挤上去,赶到银行已经不早。关系向来不错的小姑娘见到他就捂着嘴笑,一个劲比划,他莫名其妙刷了考勤卡,实在顾不上详细问,急匆匆奔到岗位。周一各部门例会,进会议室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还有一分钟,总算没迟到。素来严厉的部门经理已经坐到会议室首席,抬头扫视一圈,见到他的时候愣了愣,忍俊不禁。身边同事见经理这个表情,扭头看看他,拍了拍他肩膀,小声说“洗手间。”
他在同事低低笑声中一路奔到洗手间,抬头看镜子,脑袋上一大块白白的东西,目测是鸟屎。
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对面几个女孩说说笑笑,依稀听到话题里他算是个主角。菜都是不爱吃的,匆匆扒了两口起身归还餐盘,邻座手一歪,一大碗滚烫的西红柿汤不偏不倚泼洒在他裤子上,红红绿绿的,洗都不一定洗的干净。
不幸中的万幸今天没加班,准时赶到何君单位楼下,准备在女友身边得到些许心灵上的慰藉。饿着肚子等了大半个小时之后,一个电话打来,何君小组临时组织培训,他直接回到家里,开电脑上线。
魔兽世界二区XX服务器,《紫禁之巅》公会频道:
我是一只羊:“我X,什么时候能TM的更新?要不要全体转服去台服啊?这帮9C的都在□□呢?”
夜鹰:“照这样顶多一个月,美服那边一粒蛋都要被拿下了。”
星网:“打赌一张点卡,暑假前开TBC(燃烧的远征)”
大侠雁南天:“今天不顺,有事没事的都别招我。”
我是一只羊:“。。。。。。”
我是一只羊:“雁哥!七点半集合,今天你T,达人请假了。”达人是二团MT,做为二团2T,达人不在必须周雁程顶上。
大侠雁南天:“我X,没吃饭呢。”
快十点的时候整个二团都要崩溃了。NAXX(纳克萨玛斯)副本里,四十条好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TS里“老段飞刀”痛心疾首:“都怎么想的?啊?有组织无纪律!这BOSS打过多少遍了?那几个新来的,你们TM看不看攻略?看不看视频?我告诉你们,我这里内部消息,顶多俩月,TBC就开了。你们想不想打卡拉赞?想不想打伊利丹?”
他开始挨个点名,没有一个看着顺眼的,法师猎人盗贼DPS太低,牧师萨满治疗跟不上,术士你们除了做糖绑石头还能干点别的吗?抡了一圈地图炮,最后喷到MT:“雁南天,今儿个不像你啊,是你妹妹上的你号吧?”
TS里哄堂大笑,有人说,“上次雁哥妹妹来TS聊天了,声音特好听,我还带她练级了”,又有人起哄“出售雁哥妹妹照片,50G一张,绝对超级大美女。”
大侠雁南天不禁恼羞成怒:“都TM消停点,刚最后两分钟有一SB打我电话,没完没了,我X,这谁啊又打过来了。”
四十条好汉该复活的复活,该绑石头的绑石头,吃饱喝足上满了BUFF,重整旗鼓,跃跃欲试。老段飞刀在TS里咆哮,回音袅袅,绕梁三日:“各队队长都看一下,队伍里BUFF上齐了没有。法师猎人等T上了拉住了再开火,谁敢OT,直接给我炉石回去,老子伺候不起你们,以后也别跟我们团。雁哥,准备开了。”
广大部落勇士们在副本里耀武扬威,头上顶个大饼标记的“大侠雁南天”一身战铠,巍巍青山一般屹立在队伍最前方,牛角和牛尾巴时常微微摆动,当真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三分钟后,“大侠雁南天”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十分钟后,“大侠雁南天”掉线了。
其余三十九条好汉面面相觑,茫然无措。
远远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周青雯忍不住呜咽出声,等不及车子停稳就冲了下去,跌跌撞撞向他狂奔。长发在她身后披散开来,泪水迎着寒风洒落在身后。在她二十四年人生里,眼前这个年轻男人没有和她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也没有在众人面前宣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更没有和她亲亲我我如胶似漆,但是他和她血脉相融,和她一起在温暖母体里渡过了漫长十月,与她同时呱呱落地,并肩成长,他是她在这世间最后的依靠与守护。
“周雁程!周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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