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2007年3月23日，周五。
深圳，某大型国有垄断企业，八层。
时针指向晚间六点半，晚餐早已送到休息室，项目组全体成员依旧埋头苦干。听到纪檬用带着几分疲惫的嘶哑嗓音招呼大家“先吃饭吧，吃完再弄。”周青雯闭着眼睛趴在桌上，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做了遍眼保健操，又仰头滴了滴眼药水，这才用胳膊肘杵了杵了身边孙静，“哎哎，你们先吃，我放放风去。”
任何人在异土他乡连续奋斗上三个星期并且还要继续奋斗三个星期，精神一定不会很好，孙静也不例外。事实上她满脸写着“疲倦不堪”四个字，像是吃了枪药，火气很大：“吃个屁啊，又是那老三样，我都快吐了。。”
自然有吃得下的。田斌耐不住饿，咕哝着“人是铁饭是钢”，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拉着几个男同胞准备去撮饭，气氛慢慢松动。周青雯扶着桌子站起身，坐得时间太久，血液不通畅，腿脚发麻，不由自主原地摇晃一下，吓得孙静条件反射的伸手，“悠着点嘿”，她费了点力气站稳身体，歉意得笑了笑。干活儿时忙的热火朝天，只穿了件单衣，现在闲下来觉得有些冷，周青雯喝了一大口凉透的茶，披上外套，穿过依然伏案工作的同事们走出工作区域。
天气转暖，颇有春意，空气中隐隐有潮湿水气，似乎将要下雨--一切提醒她这里不是北京，是遥远的海边城市。她忽然想起有部非常古老的电视剧《外来妹》，当时姥姥天天守在电视机前面雷打不动。
办公大楼八层有个小小露台，平时男员工在这里三三两两抽烟解乏，现在周末下班时间，并没有其他人在。靠在栏杆上往楼下眺望，不远处是个商业区，周末傍晚行人如蚁，车水马龙。周青雯解开绑得高高的马尾，任长发披散在肩上，深深吸了口气。
二十余秒钟后，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山高水远，遥遥无期，周青雯鼻子一酸，只“喂”了一下，眼泪就不由自主掉下来，“老公，老公。。”她断断续续的，无比思念远方丈夫，“怎么也要下个月底。。时间还不一定。。本来我们组应该起码二十个人，现在才来了十三个。这帮人真损。。哪儿都没去，跟看守所似，圈着我们干活。。天天夜里十二点都忙不完。。嗯嗯。。回去就不干了，不伺候了。。你好不好？嗯，想了。。”
千里之外的周雁程并没有妹妹这么多愁善感。附近一家大型商场门前正在做某个成衣品牌大促销，吸引了不少行人，颇为火爆。他也驻足观看，站在路边抽了根烟的功夫，远远看见一个裹着浅粉大衣的女孩子顺着写字楼外廊走过来，伸手招呼：“媳妇儿！”
女孩子远远看到他，兴高采烈奔跑过来，周雁程迎上几步伸出双臂用力一抱。女孩子脸庞在他羽绒服上蹭来蹭去，像只可爱的小猫咪“下午头儿派我出来办事，我就趁机溜过来了，刚逛了半天沃尔玛，猜我给你买什么了？”
《穿普拉达的女王》，周雁程连一根汗毛的兴趣都没有，安妮海瑟薇和梅丽尔斯特里普在大屏幕上换了N套行头，困得他不停打着哈欠，女朋友却看得津津有味。
“就来杯香草星冰乐吧，中杯就行，大杯的我喝不了。”周末星巴克店里人不少，周雁程前面排着几个人。端着两杯饮料找女朋友的时候，他正巧和隔壁桌刚刚起身离座的男人打了个照面，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愣，彼此笑着打了个招呼，寒暄两句。
等那人出店离去，女朋友不免有些好奇：“这你都能碰到熟人？这大叔谁啊？”听他敷衍了事来了句“亲戚”不禁有些不满“你还有亲戚我不知道呢？快说，哪个亲戚”
周雁程只好清了清喉咙：“我妹妹的老公的姐姐的老公。”
“。。。。真假！”
“骗你我孙子。”
与此同时，王云伟在星巴克门口迎面见到冯馨的时侯，脸上也还带着笑意，令有些迟到一路赶来的冯馨不免也有些好奇：“让你久等了，临下班贾经理又安排我些事情。。这么高兴？”
王云伟笑了笑，“世界真小，刚在店里遇到了熟人。”
“哦？”
“亲戚。”他兴致不错，又加了一句：“我老婆弟妹的哥哥。”
这拐弯抹角的关系把冯馨也吓住了，“哎，你们北京人，是不是都一大家子亲戚？”
“还好，我是兄弟两个，我老婆有一个弟弟，刚才那个，就是我弟妹的哥哥，家里也是两个孩子。”他转身带着冯馨往地下车库方向走，“走吧，今天周末，一会儿路上堵车。”
所幸路况尚好，车子顺利驶上四环路，冯馨也是在北面地铁沿线小区租的房子，两家相距不远。路上王云伟不免感慨，“难得，今天运气不错。周五即使不加班，我也会晚点出来，北京这几年的路况越来越差。”
冯馨倒是庆幸，“这么说还是地铁好，虽然挤了点，基本还算准时。”
“赶地铁很辛苦，你每天上下班要多久时间？”
“单程要一个小时零十五分钟。”
两人信口闲聊，又有电话打进来，王云伟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把耳机戴到头上，公司徐董亲自打过来追问上海项目的进展，那边项目组在实施中与当地客户出了点摩擦，强龙难圧地头蛇，颇有些麻烦。身畔男人稳如泰山，一边平稳匀速驾驶车子，一边有条不紊的答复着徐董连珠炮似的的问题，间隙还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态度冷静沉着却又游刃有余，不禁令冯馨很是钦佩。车走了一路，电话打了一路，最后王云伟答允徐董，周日一早直接出差上海。
电话挂断，王云伟在十字路口红绿灯前停下车子，轻轻伸了个懒腰，笑道，“老徐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这一去至少又是一个星期？”
“对，我女儿已经给我下最后通牒，快要不认我了。”他摇了摇头，侧过头来认真看了她一眼。冯馨低着头没说话，车厢中一时有些冷场。过了片刻她问道，“王律师，那一会晚饭就我来安排？”
“对，我的建议，离你家近一点，简单一点，千万别太麻烦，随意些最好。”
坐在冯馨选定餐厅的时候，王云伟果然很满意。这是个靠近角落的餐桌，郁郁葱葱的绿植隔开周遭嘈杂自成天地，颇为清静。人家请他点菜，他便笑着说，自己不挑食，什么都好，不过还是要了份猪肉白菜水饺。
等待上菜间隙，冯馨打开身边皮包，取出一个Y粉色小皮包，从桌面上推了过去，“王律师，上周要不是你及时过来帮忙，我这里还不知道要出多大麻烦，喏，这个是送给你女儿的，就当我一点谢意。”
粉色皮包被推了回来，王云伟推辞，“干什么这么客气？举手之劳。”冯馨前所未有的坚持，“对你是举手之劳，对我就是很重要的事情。你女儿5岁，不知道她喜欢不喜欢。”
见她一副“你不收我就不拿回来”的神情，王云伟这才伸手把皮包接过来，轻轻翻转一圈，“你把我当朋友，才叫我过来，”他顿了顿，很认真的说，“下次不要这么破费。”
想起那一天情形，冯馨还是心有余悸，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一下，“当时。。真是，挺冒昧的，我这里就我一个人，他们几个人，报了警警察来了也不管。。“
像每次见到天真无邪的当事人一样，王云伟笑了起来，“报警？没用。这种民事纠纷，只要不当着警察的面动手，警察都不会管，动了手也不会管。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他们看着你们都不是北京人，想逃避责任罢了。家里人都还好吧？”
“没事了，那天就是吓了一跳，我妈腿当时磕了，幸亏没伤筋动骨，这礼拜养着没下地，我爸第二天就过来了，帮着照顾她，还能给家里做做饭”
席间话题离不开公事，冯馨来公司不满两年，专业扎实，勤奋努力，部门经理对她很是欣赏，趁机和王云伟请教着几个大项目上的业务，王云伟站得高看得远，对她也是知无不言。
间隙她接了个电话，显然是家里打来的，“嗯，爸，我没加班。。一会就到家，就在附近呢。。嗯。。正和同事吃饭呢。
夹了一筷子菜，看了看手机，刚过八点半。王云伟抬起头来，眼光不由自主落在面前低身细语的年轻女子身上。她梳了不松不紧的马尾辫，斜刘海，额头长的很美，衬得瓜子脸越发清秀柔和，肌肤白皙，面容娇美，言谈举止中自然流露出一种娇怯动人的韵味。
上周突发事件过后，他特意了解她的档案，眼前这个年轻姑娘名校毕业，尚且不满二十六岁。他原本以为，就像大多数背井离乡的北漂一样，留在北京好听些是图个人发展，说白了无非想挣上几桶金，最好能弄个北京户口。而她本人出路还要多一条：长得不错，运气好能嫁个有钱人。可事实证明他的判断至少有一部分是不完全的。他忽然想起，上周五早些时间，她打来电话，接通后听到她手足无措的惊惶，连带着几分不由自主的恳求，他想也不想的驱车赶到，她正神色坚定的与数人对峙，见到他后才陡然放松下来。
他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是出于对她本人的尊重与自己的职业本能，还是把话闷在了肚里。
不用喝酒应酬，这顿饭吃得非常舒服。冯馨表示走路回家，王云伟坚持驱车送她回居住的小区。路途很近，刚开到小区门口，冯馨跳下车子，回头向他挥手道别的功夫，王云伟隔着车窗指指前方，也下了车。
附近是个味多美蛋糕房，一片灯火通明。一个瘦小老头拉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眼巴巴向来路张望，那小女孩约莫五、六岁年纪，见到冯馨眼前一亮，挣脱老头的手远远奔了过来，一头扎进她怀里，“妈妈~”
王云伟走前两步，对小姑娘笑，只见她白生生瓜子脸，眉清目秀，一看就像冯馨。她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看他，很快想起他来，指着他叫，“律师，妈，是那天那个律师”
老头也走过来，六十来岁，个子不高，标准南方人，普通话说得比女儿差远了，“一听说你就在附近吃饭，拦都拦不住，非要出来等着。”又朝他打招呼，“王律师，上次真是麻烦你了，要是你不在，那事不好收场。。”
王云伟自然客套一番，“您太客气，应该的，肯定要来帮忙。。”冯馨抱起小女孩，十分温柔的哄她，“这是王伯伯，是妈妈同事。。王伯伯家里也有个和你一边大的小姐姐。。”
“和我一边大，怎么是小姐姐。。”悦悦有点奇怪，歪着脑袋看王云伟，“比我大的是姐姐，小的是妹妹。”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王云伟想起自己女儿，“下次伯伯带着小姐姐和你玩好不好？”小姑娘格格笑个不停。
他对着冯馨说，“伯父也在呢，你赶紧带着孩子回家吧，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冯馨点点头，对悦悦小声说句，悦悦挥着小手大声喊“王伯伯再见”，车子发动一家祖孙老小还站在原地。
回到家里已近十点，灯火通明，勉强算得上干净整洁，空气欠佳。贺嘉颖窝在沙发里，正磕着瓜子全神贯注看电视：港台师奶剧。王云伟到卧室找出两件换洗衣服进了浴室，站在喷头下，任由滚烫水流冲洗掉一天的仆仆风尘与疲惫不堪。
披着睡衣站在浴室门口，他顿住脚步，电视剧片尾曲忽然弱了下去，贺嘉颖接了个电话，听着是股友，“老赵，怎么样，跟着我这俩礼拜没少挣吧？。。你放心，我这里有上家，年底还一波大行情，咱们跟着大户走，吃不着亏。。”
他转身进了女儿房间。
粉蓝房间童趣十足，小熊□□深蓝窗帘，墙壁上贴着卡通壁纸，小小写字台上堆放着写字板和各类玩具。
王薇睡的很熟，手边摊着一本花花绿绿的《喜洋洋灰太狼》，床角堆着几个毛绒玩具。他坐了下来，摸摸女儿乌黑头发，又长个子了，越来越像她妈妈。他把粉色Y小包放在孩子手边。
夜深了，他回到主卧，顺手推开窗子，清爽的夜风令人心胸一振。今天那个冯馨很会点菜，没什么大鱼大肉，一水儿水饺家常菜，又不用喝酒抽烟应酬客户，他吃的很舒服。歇息片刻，他坐到床头灯下，打开公文包，拿出了上海那个项目的资料。徐董晚间电话里提供最新信息，他点了根烟，顺手拿起一支笔，开始勾画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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