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醋意
于谙孤身立于场中,迎着天家的震怒,瞧着却并不如何慌张。
他扫了一眼托盘里散架的碎片,从容道:“这本就不是鬼工球,何来的赝品一说。”
的确,鬼工球是由一块完整的材料雕刻而成,可他何曾说过自己所呈之物,是为鬼工球?
既然不是鬼工球,又何来的赝品一说?
可话虽这么说,却还是难免遭到众人诟病——
若他今日未被识破,或许未必就是这番说辞了。恐怕会是早已欣然领赏、接受夸赞了吧?
这还不是最令人咋舌的。
要说真正引得旁人唏嘘不已的,还得是他面对圣上的态度。
作为一个在京为质的落魄世子,这着实是有些过分猖狂了。
大伙心里忽然就明朗了许多,这宁远候十有八九得是有什么动作,才叫他胆敢这般无法无天。
董淑颖见势不对,正要上前一步帮腔,却立刻被董尚书眼疾手快地按住了。
她拧着副苦瓜脸,似乎正对自己的父亲表达着强烈的不满。
周未本也有此意。
因为见过于谙那枚鬼工球的,除了自己,还有董淑颖。
若二人能联合作证,事情或许会有反转。
但见董尚书方才与杨尚书的眼神交流,这会又极力制止董淑颖的动作,想必这个方法是行不通了。
周未一脸愁色,苦思冥想间,便听场内几近“默认”的于谙,忽然话锋一转,冷声道:“再则,如何能证明这是我的作品?”
听他似乎话里有话,像是自有办法的样子。
周未本欲上前的步子蓦地一顿。
反倒是做贼心虚的杨启,当即就跳了出来,颐指气使道:“这是什么话?你的意思是有人盗用你的作品了?”
于谙扬了扬眉。
一副懒得做表面功夫的模样,竟是接着他的话便往下顺了:“这就要问问董大人,是否尽忠职守了。”
言外之意,就是有人串通董睿,把原本的作品掉包了。
杨启:……?
董睿:……!
皇帝皱了皱眉,全然不知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他手撑着龙椅,沉思了片刻。
董睿见状,忙不迭上前跪地叩首:“参天在上,老臣自当是尽忠职守,好生保管着所有的参赛作品,绝不敢徇私枉法,蒙蔽陛下啊!”
便在这时,场内忽然走出一位娉婷女子,对着上首行了个大礼:“启禀陛下,臣女有话要说。”
杨启方才安抚完自己,董睿都这样说了,这事定然能蒙混过关,就见忠义侯之女许诗槐挺身而出,差点没一口气厥过去。
这义侯府与宁远候府几代世交,许诗槐又素有博闻强识、端庄聪慧之名。
她此番站出来,绝不会只是为了逞个孤勇,仗义为于谙求个情这么简单的。
杨启慌乱地抹了一把冷汗,便听皇帝果真给了她这个面子:“但说无妨。”
许诗槐这才起身,缓缓道:“回陛下,依臣女对于世子的了解,他是绝不会做出此等劣品,来蒙蔽圣听的。”
“董大人自当是尽忠职守,可或许是作品经过几轮交接,无意间弄混了呢?”
听着这话里话外,坚信那枚完好的鬼工球,定然出自于谙之手的意思,杨启终于急了。
他高声质问道:“许姑娘这意思,是要冤枉老夫的作品是偷换而来的了?”
“什么话!老夫就任工部多年,论手艺,又如何能输给他!”
他的本意是要先声夺人,若这小姑娘被吓住,说不准就自行退下了。
可谁知对方却是温顺的朝他点了点头,继而道:“杨大人莫怪,小女只是提出疑问。若杨大人心中无鬼,自当清者自清。”
话毕,她又转而看向皇帝,提议道:“臣女有个建议。”
“既然于世子的作品和杨大人相仿,又引发了此番争议,不若另二人加赛一轮,当众再雕刻出一枚鬼工球。如此,最终获胜的那方,也能得已实至名归。”
“……”
杨启瞬间石化,冷汗止不住地哗哗直落。
他咽了咽口水,强撑着意念反驳道:“荒唐!这鬼工球技艺之繁复,岂是一朝一夕能雕刻出来的?你想让陛下在这等上几时?”
他极力克制着颤抖,扑通一声跪于殿前,哀切道:“陛下!决不可听信这一介女子的谗言。定好的赛制,怎好再突然加赛!”
其实听到这里,对于事实究竟如何,众人心中也已有判断。
大家同朝为官,虽对于谙不甚了解,可这杨大人为人如何、又是否有能力做出这等巧夺天工的作品,的确都有待考证。
皇帝面色深沉。
今日不论结果如何,都至少是有一方,拿比赛当成了儿戏,并将他的威慑置于不顾。
他精心准备的大赛,结果却闹了这么一出,幕后之人着实可憎!
不将事实查个清楚,难道要叫他吃这个哑巴亏?!
他眉头紧锁,看向从始至终都似乎事不关己的于谙,诘问道:“于卿意下如何?”
争取到转机,许诗槐不由笑着转向于谙,眸里饱含着少女的羞赧与期冀。
周未看着这样一幅画面,脑海里仍绕萦绕着她方才的话。
依她对于谙的了解。
有多了解?
了解他手艺之精绝,还是他为人之坦荡?甚至是笃信即便一切重头来过,他都能有力压对手的卓然?
这些周未都能做到。
然而刚刚挺身而出的,却不是她。
其实有人相助,她应该高兴才是,可不知为何,心里却莫名有种无言的落寞……
周未看着不远处的于谙。
蓦地想起于良年曾经说过,他有一位心仪的女子。
而许诗槐既有与他自小相识的经历,又有能挺身而出的赤诚。蕙质兰心的气度,也与于谙十分搭调。
现在看来,若他心仪的女子就是她,似乎也无可厚非。
反观自己,却是成日只会给他添麻烦,到了关键时刻,竟连帮腔都能落后一步。
她把这种陌生的情绪,归结于没能在恰当的时候,帮上忙的懊恼。
因而便默然地点低了头,陷入对自己的怯懦的自我谴责之中……
于谙看似随意处之,实则却将场内的所有状况都收入眼底。
譬如皇帝的愤怒、杨启的恐惧、董睿的心虚。
再比如,周未突如其来的神伤。
?
他难得产生了一丝不明所以。
本欲承了许诗槐的人情,顺着她的话,将杨启一把钉死。
毕竟一朝一夕还雕不出来,那是杨启的本事不到家,可对他来说,却是没什么难的。
可话到嘴边,却忽然打了个转。
他绕开许诗槐的视线,对着皇帝自若道:“臣资历尚且,怎可与杨大人相提并论。”
杨启猛地转头,正疑心他为何突然要放自己一条生路,便听他不徐不疾地继续道:“只需杨大人能自证即可。”
这话里的意思,便是纵然他把头筹的赏赐让出去了,那也得看杨启有没有拿到手的本事。
杨启:……!
他此时已然尝到了言多必失的滋味,半晌也没敢再度接茬。
而皇帝却忽然来了兴致。
竟有人愿意将这到手的赏赐拱手相让?
其实自证的方式也很简单。
这鬼工球,既是需要极高超的技艺才能完成,那么世间应当都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匆忙之间,更是难以寻到这样的匠人代工。
若这枚取胜的作品,当真是出自杨启之手,那他定然是有再制作一枚的能力。
因而就算一朝一夕完不成,再给他一些时日又有何妨?
思及此,皇帝转头看向一旁的皇后。
她贵为一国之母,日常却极为素简,除却礼制上必要的佩戴之物,竟是再无其它衬托。
他思忖了片刻,便对杨启下令道:“既如此,朕便命你于七日之内,以‘凤舞九天’的图制,另做一枚鬼工球来。”
“若届时检查无误,确于今日这枚的手艺异曲同工,那尚书令的位置、千两黄金的赏金,朕再赐你不迟。”
“可你若交不出来,那便是欺君罔上的生杀大罪!”
“……”
完了,杨启心道。
他的身形猛地一晃,当即便一脸绝望地瘫软在地。
-
周未同沈希尧道了别,便孤身一人回了西二巷。
她记着自己的工作,把原本就为长公主画好的头面图取了出来。
本想着趁热打铁,在此时对长公主印象最深之际,对图纸进行修改。
奈何不知怎得就是心不在焉,精神难以集中不说,脑中还反复过滤着今日发生的事。
她索性撂了挑子,提着画作就来到了柏杨巷。
于谙像是料到了她会来此一遭似的。
门庭早已洞开,见到她时也未有半分意外。
周未见他遭此一劫,依然恍若没事人似的,好整以暇地端坐其间,眉目间还有几分愉悦的志趣。
而自己此前却又是胆战心惊,又是懊恼不已的。
对比之下,便有些愤愤不平。
周未自然的在他对面落座,不由便想就今日之事,对他进行盘问。
是否早就知晓董杨二人的阴谋?是否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计策?为何不提前同她知会一声?
她一脸气鼓鼓的,自觉十分占理。
可当所有问题都挤在一处,真正话出口的,却成了一句:“你和许姑娘是什么关系?”
连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她问这话时的语气,竟带着难以遮掩的、酸溜溜的气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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