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楚意见到梁际维时就心情好。这小家伙贼搞笑，特别招人喜欢，天天去办公室找她问题。楚意生活压力没那么大，把教课当娱乐。她上学那会儿没好好学习，所以工作了，格外喜欢好学的孩子。
梁际维就是其中一个。
但她一看见梁际维身边的人，笑容就僵在了脸上，然后慢慢碎掉了。
这个人，化成灰她都认得。
楚意克制住上前甩他两巴掌的冲动，淡淡瞥他一眼，只跟梁际维说话。
“你怎么来了？”
“还是暑假班的事儿啊，哎，老师，这是我小叔——”
“楚老师好。”韩铮稳稳当当接住小侄子话头，目光散在楚意的脸上。
她什么都变了，眉毛高挑脸颊紧致，火红的唇色在心底烙上风情万种的印记，全然不似当初那个倔强却温柔的楚楚——
有一点没变。
他捕捉到了。
是她的眼睛，依旧明亮如初。
韩铮不知道他的眼光有多暧昧，几秒之间就穿梭到了十年前的夜晚，他们放学后到外面散步，他吸着烟她背着书，趁着月光接绵长的吻。
韩铮什么都果断干脆，就是喜欢和前女友纠缠不清。现在的几个床伴儿有好些个都是前任，可他的楚楚，却再也没有联系过。
楚意察觉到他异样的目光。当年一整个高三的朝夕相处，一起睡觉一起起床一起吃饭，韩铮想的什么，她一直清楚得很。
所以她连一个点头都不给。
韩铮有些尴尬，又不敢表现得明显。交往时他处上风，再相遇时却不知怎得，有些狼狈。楚意的目光一向尖利，如果她看向他，他还不知道要摆出什么姿态对她。
是傲慢自大，向高三时那样，一把环住她的腰，向所有人宣布这是我女朋友？
或者冷静自持，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必要时说一句“好久不见”？
又或者，楚意根本不看他，不屑于看他，只谈公务，不谈私事。他也乐得轻松，愧疚感烟消云散，只谈公务，把小侄子塞进暑假班就收手，从此分道扬镳。
看情况，楚意执意要装不认识他了。
“你先出去，我跟你楚老师说几句话。”韩铮对小侄子说。
“为什么？我还要问老师题呢。”小侄子瞪起眼睛。
“为了你的暑假班，为了你的前途。”韩铮不由分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可他的眼睛闪着光，一把将梁际维推出办公室。
梁际维犹犹豫豫地走了。
“关上门！”韩铮扬声说道。
“砰”的一声，梁际维狠狠关上门。
“妈的兔崽子欠收拾……”
韩铮喃喃骂道，撕去所有伪装，掏出烟，也不问楚意介不介意，径直点燃。
“你也欠收拾。”
楚意白他一眼，手朝他伸过来。
“干嘛？”韩铮疑惑地看她。
“给我一根。”
韩铮有些吃惊，睁大眼睛看楚意，楚意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楚楚玩儿大了呀。”他说。
“承让了。”
楚意娴熟地点烟，深深吸一口，半晌，吐出一个个烟圈。那些烟圈一个个钻进她的金色耳环里，又飘到不知哪里的远方。
烟雾缭绕中，她的神情放松了一些。弹弹烟灰，她问他。
“你来干嘛？”
“给那小子送进你们班。”
“用得着你亲自出马？你不是号称‘打个响指就有人为你做牛做马’吗？”
韩铮笑了，“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十年了吧。”
“嗯，十年了——楚楚，把我那侄子弄进你们班儿，需要多少钱？”
楚意吐着烟圈：“那可得花大价钱。”
“给个数。”
韩铮心说没有我花不起的钱。
“先给两万。尾款算好了再和你说。”
楚意很爽快。倒是韩铮有些意外，他边拿掌上银行转账边说：“楚老师不怕丢工作吗？你这算私收学生吧？”
“丢工作？”楚意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我就是老板，还能饿着自己？”
这回，韩铮更加意外了。
楚意，他的楚楚，里里外外，都变了。
出了门后，他一眼就看见偷听的小侄子，斜睨他一眼，不动声色。
小侄子巴巴地贴过来，像一条哈巴狗，挂在他的胳膊上：“成了吗成了吗？”
韩铮再次斜睨他，那神情说着“有老子办不成的事儿吗”。
小侄子一看他骚破天际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成了，顿时喜笑颜开：“多少钱？让我妈打给你。”
“钱就免了。”韩铮搭住小侄子的肩膀，“你好好跟楚楚——楚老师学，我以后还得让你给我办大事儿。”
梁际维这个没脑子的这会儿倒是有了脑子。他听韩铮说过好几次的“楚楚”。一开始还以为他嘴巴秃噜了说错，没想到他亲爱的楚老师和这臭流氓真有一段不可说的往事。
他立刻点点头，和捣蒜似的。
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要问太清楚比较好。
楚意登记完梁际维的信息后也出去了。她今天不间断的有课。尽管这家补课班是自家开的，但楚意自己就是补课班的金字招牌。平时有管理上的事儿楚意的父亲会去管，楚意只需要打打广告代代课就好了。
到现在为止，楚意的生活还没有出现太困难的事情。除了脸上长出了一些小细纹，她对一切都满意。
然后横空突然冒出韩铮这个渣男。
“喂！”
韩铮知道楚意在叫他，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和梁际维继续白活有的没的。
梁际维听到了，想提醒口若悬河的韩铮，却被韩铮一个眼神压得闭嘴，只好也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叫你呢！”
楚意从背后拍他宽厚的肩膀。
“填一下。”
她给他一个表格，还有收据单。
“表格填好给我，收据你保存好。”
韩铮拿过表格，洋洋洒洒写下自己的大名和电话。梁际维则接过收据，然后被上面的数字吓了一大跳。
两万？还需要付尾款？
□□裸的敲诈啊。
韩铮没给梁际维丝毫惊讶的空间，从他手里抽走收据，把表格还给楚意，客客气气说“楚老师再见”，然后就把梁际维推上车。
“去福井日料。”韩铮对司机说。
“两万块？楚老师认真的？”
西城只是个十八线开外的小城市，又不是北上广，一个暑假班只补英语这一门，两万块？
“认真的。”韩铮点头。“是我欠她的。”
“你欠她的？那你现在还清了吗？”
梁际维合计着如果你不还清楚老师算计到我头上来怎么办。
谁知道韩铮的话毫不留情地扎他心：“没还清，还不清。”
梁际维泄了气一般，重重靠在了车背上。
福井日料店里，梁际维仔仔细细地看着菜单。他不常下馆子。一有空闲时间就躲到网吧昏天黑地了，根本没闲心吃日料。
韩铮嫌他麻烦，直接点了寿司和拉面，一看就是常客。
“楚老师也喜欢来这儿吃。”
梁际维下车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楚老师”。
韩铮点点头：“我知道。”
他没把小侄子当傻瓜，快成年的人了，真看不出来他和楚楚那点儿关系，怎么考大学？
“你和楚老师早就认识？”
“高中同学。”
“楚老师那会儿好看吗？”
韩铮以为梁际维要正中要害问到底，结果问题的走向拐了个弯儿。
他思索片刻，郑重回答：“好看。现在更好看。”
韩铮讲的是实话。高中的楚意是齐刘海，披肩长发，发梢烫了个卷。她在楼下等他下课吃饭时，经常站着背书，阳光就一点一点落到了她的瞳仁里。等韩铮下了楼，叫她“楚楚”，她回头，眼睛里的阳光非但不少，反而更加明亮。
他就是被这一双眼睛迷惑了心神。
十年后再见，她的眼睛没有变，但引人瞩目的不再单单是那一双眼睛了。她出落的挺拔干练，完全没有高中时清瘦倔强的感觉。
“楚老师是我们学校最厉害的英语老师。”
梁际维以这句话开头，絮絮叨叨把他知道的关于楚意的事情讲了个遍。他敢打赌他这流氓小叔最乐意听他说楚老师。既然补课班的钱都是流氓小叔出的，他就把楚老师卖了吧。
尤其得浓墨重彩地描述“楚老师的男朋友”。
“我那次去找楚老师问题——”梁际维顿了顿，加了一个鳗鱼寿司卷，“——正好看见他们说说笑笑。那个男的身高得有一米九，穿着衬衫，好像是刚刚下班就过来找楚老师了。那会儿楚老师正收拾着东西——”
“说重点。”
韩铮最讨厌啰嗦。
“这就是重点啊！”梁际维不服气。“那男的经常来接楚老师下班！”
韩铮笑出了声，心想梁际维怎么会懂楚意的把戏。从高中起他就知道楚意最擅长吊胃口。明明一切行迹都表明楚意和某某人是男女朋友，楚意非得一口否决，然后再给男方扣上“自作多情”的大帽子。
梁际维看韩铮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在吃醋，反而是觉得他自己很好笑。索性闭上嘴不再多说。韩铮听了大半天也没听出个一二三所以然，完全没有劲爆的消息，当下有些后悔，思索着是不是两万块钱送了个傻子进敌军。
只能盼望着傻侄子在学英语之余，能够刺探清楚楚意的行动轨迹。这才是重要的。
韩铮压根儿不指望上天安排一场浪漫的邂逅——十年都没有偶遇过一次，还相信什么缘分？他就算围追堵截也得把楚意逼到墙角，逼到床上，逼到家里，逼到无处可逃。
他对梁际维说：“你以后勤快点儿问题，多多了解你们楚老师。”
梁际维还在不忿刚才韩铮的嘲笑，怼他：“是替你多多了解你的‘楚楚’吧。”
韩铮一听“楚楚”这两个字儿就炸毛，招呼了梁际维一巴掌，掌边带风，夹杂着他玩世不恭的语气：
“老老实实叫楚老师，楚楚是你叫的？”
梁际维知趣的收下这一巴掌，心说就你这破德行楚老师看上你才怪。
梁际维其实是希望韩铮追上他亲爱的楚老师的。这样他问题就方便一些，不能跑办公室跑断腿，回家就能问题。看他爸的意思是塞到韩铮买的新家里塞他一年，只用偶尔回自己家晃一圈表示自己活着就行。
既然这样梁际维也就放开了，更加卖力地去找楚意，还开发了微信预约的功能，问题之前规规矩矩发条微信问楚老师有没有时间，有时间再去“打扰”。
周末韩铮照例回新家吃饭。他自己的房子冷清得和看守所一样，一点儿人气儿都没有。饭桌上梁际维主动提起他的楚老师，说：“小叔，楚老师讲课真是一绝啊。她高中英语也这么厉害吗？”
“年年第一。”韩铮言简意赅，只顾着往嘴里扒饭。旁边的老太太倒听出了端倪，拉着梁际维问楚老师是不是就是你特喜欢的那个。
梁际维说对没错就是她。
老太太说你小叔和你那楚老师认识？
梁际维的声音抬高说：“那当然，小叔和楚老师是高中同学，老——相——好——”
在西城的方言中，“老相好”范围很广，既可以说是“前男女朋友”，也可以说是“老同学”。
所以老太太学着梁际维，拖长尾音：“哦——这么说来——”
凭着老太太稀薄的记忆力，她似乎想起来韩铮高中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女朋友。于是老太太带着审视的目光扫描韩铮的脸，令人惊讶的是，他没有否认。
对于韩铮来说，没有否认，就等于默认。
老太太哑然。这都多少年了，兜了这么大一圈子，还是她。
韩铮还是往嘴里不断送饭。
梁际维都做好了挨打的准备，看着流氓小叔不动声色，又把前几天对流氓小叔说的话完美复制了一遍给老太太。无非就是翻来覆去地夸楚老师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美，天王老子来了都娶不走楚意。末了梁际维朝韩铮瞥了一眼，他还是不动声色。
梁际维觉得没意思，草草收尾，也专心吃饭了起来。
老太太的心思却被他搞活络了。她心里盘算着日后韩铮把楚意带进家门，该怎么把她挡到门外。
老人家心思就是周到，想得太远，韩铮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就知道她想哪儿去了，开口岔开话题，聊了聊梁际维的大哥薛小儿的近况。梁际维说他大哥在美国贼好贼顺当，估计要定居在美国了。
韩铮点点头，说没白供他读书。
薛家人丁兴旺，讲究的是个义气。韩铮敢说他活了将近三十年，从没对不起过他头顶的那个薛字儿。
老太太突然敲敲碗筷：“楚意是吧？你们俩怎么回事儿？”
“没怎么回事儿啊，什么怎么回事儿？”韩铮往嘴里加了块儿鸡肉。
“看你发达了，巴巴儿蹭过来？”
老太太还真是专捡难听的说。
“没有这回事儿。”韩铮毫不客气，啪叽放下筷子：“人家需要贴我吗？梁际维那补课班儿就是楚楚自己开的，高中时候人家就是咱们现在这消费水平了，犯得着贴我这个二流子吗？”
韩铮脾气火爆，完全继承老太太。平时母子俩亲的和什么一样，一提楚楚，两边儿都炸。老太太觉得是楚楚搞得韩铮没考上大学，完全忽略韩铮高三出轨约炮始乱终弃；韩铮觉得自己是渣男是二流子，搞得楚楚没发挥好，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将楚楚摘的干干净净。
梁际维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劝劝这个劝劝那个，剑拔弩张的气氛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下，又被韩铮的几句“楚楚”气走了，老太太终于撂筷子回屋。
“你那么喜欢她，干嘛分手？”梁际维打听。
“小屁孩儿不懂别瞎问。”
韩铮抽闷烟，烦躁地敲着桌面。
老太太生气的缘由全部在于她以为楚楚要进家门，实际上他连追上楚楚的把握都没有。
说到底，这才是让他烦心的正经事。
“梁际维——”
良久，韩铮开口，梁际维赶忙放下筷子听从吩咐。
“你可得帮我。”
“肯定啊小叔，说好了帮你。”
“那你别叛变到你楚老师那儿。”
韩铮微微眯眼，掏出几根儿散烟给梁际维。梁际维瞪大眼睛，天不怕地不怕的脸上出现了几丝惶恐。
“我也是你这么大过来的——偷着点儿抽，老太太看见了我可不管你。”
梁际维点头如捣蒜。
“最重要的是，别叛变到你楚老师那儿。”
梁际维表面上连忙称是，心里盘算着高三了谁有功夫陪你们玩儿恋爱游戏，谁对我好我向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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