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重逢
苏州，武宅。
“近来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自然是顺利。”书房里，柳休休坐在书案正对的椅子上，那是荣儿曾经常坐的位置。她现在离开了风月场，不用每天刻意打扮得花枝招展了，简单朴素的衣服反倒显得她更加清丽动人。
今日她只简单穿着一身青灰色绸缎制的裙子，轻薄的大袖里温润如玉的肌肤若隐若现，衣带松松地系着，轻描淡写地勾画出少许引人遐想的曲线。
“你确定把秦任君的行踪放给武后那边的人，就能放缓她对你的监视？”
“是。秦任君想在皇帝和武后之间两面讨好。武后多疑，我们故意少放些信息出去她必然会追查到底。如若她顺利发现了秦任君这么多年一直暗中为皇帝做事，他们两之间必然有一番争斗，一时半会顾不上我。”武清言的视线根本没在柳休休身上停留，她远远地望着紧闭着的门扉，眼里没有多少神光。
“不过这也只是猜测而已。这两个人的心计和实力都胜过我。我比他们只强在没什么牵挂，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聂荣儿从我身边离开，他们应该已经已经不再关注她了。更何况她现在深居万香谷，身边还有我们的暗线盯着，轻易不会出现意外。”
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虽然曾经的她也是如此，可是现如今她更看清了自己，明白了自己未来的结局只有在阴暗中孤独死去而已。
深切的孤独和绝望折磨着她，倒叫她生出一腔孤勇来。
武功天下第一又如何，智谋天下无双又如何，我武清言蚍蜉而已，赢了可保护我心爱的人一世平安，可解我满腔愤恨，输了不过是一无名枯骨，谁也不会放在心上。
倘若最后的最后，能死在荣儿手上，能死在她的怀里，或许听她再叫自己一声姐姐，我此生便再无所求。
“你不要一直把了无牵挂这种话挂在嘴边。你知不知道你经常会让我觉得自己在和一个死人说话。”
武清言凄惨笑了笑，摇了摇头。
柳休休深深叹了口气，半年了，武清言天天都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成天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书房里，宿昔不梳，整日整日地喝酒，也不出门，醒了就盘算着怎么才能扳倒秦任君和她母亲。
她曾经甚至是滴酒不沾的，如今却成了个嗜酒如命的酒鬼。思安商号几乎所有的事情也都落到了柳休休头上。
柳休休丝毫不怀疑，要不是武清言尚且有些尊严和傲骨，要不是心里还有怨恨，她早就已经死了。
“……据手底下的探子说，她近来和唐门一个叫唐晋的走得挺近，似乎关系不错。”
“唐晋？”武清言忽然捏紧了拳头，片刻后又松开了。“荣儿不会喜欢他的，是不是他缠着荣儿不放？”
“这我就不知道了。”
望着远处，武清言的呼吸急促了几分，眼中闪过了些许危险的光。
“……我们去万香谷。”
这才像个正常人。柳休休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我原本也是这么计划的。和六大派合作需要一个切口，万香谷你熟悉一些，很多事比较好谈妥。”她顿了顿。“但是答应我，不要在万香谷做出格的事，不许杀人，不许去找她。”
武清言叹了口气，忽而冷静了许多。
“我知道。”
“然后你赶紧给我去梳洗打扮一下，一股酒臭味。你不会想让她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的对不对？”
武清言紧锁着眉头。她知道自己不该感到嫉妒，不该去管荣儿的事情，可是她忍不住。
荣儿是该有自己的人生的，是该去喜欢别人的。可如果她喜欢上了别人，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不用你说，我知道的。”
午时，聂荣儿在万香谷外一处小湖边愤愤地往碧绿的湖水里扔石头。
几个月里，她凭着朱煜亲传的“音阵”绝学，与人切磋时赢多输少，在六大派年轻一代中名声渐起。
但这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年轻人总是好事许多，赤羽门的事传闻甚广，有些人借此将她和武清言的关系传得有头有尾，现今整个万香谷连带着谷内其他几派的人都认为她和武清言关系不一般，时常以此来调笑她。
除了朱煜和少数几个和聂荣儿相熟的人，没人知道她和武清言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她也严肃地否认过几次，反而被当做害羞或者是遮掩，被笑话得更厉害。
武清言送她的银簪她原先是一直戴着的，哪怕后来回谷了也还是一直戴着，可后来不知道被哪个看出来是宫里出来的珍品，必定是武清言所赠，居然一下子成了她和武清言关系的实证，害得她只好把那簪子取了，每日小心地收在身上。
若只是被笑话就算了，她从来是不怎么介意这些的。偏偏还有个唐晋成天追着她不放，现在传闻的风向已经逐渐变成了她三心二意始乱终弃。
“她要来万香谷了么……她来做什么。”石块狠狠地砸在水面上，水花四溅后，平静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阳光甚好，东越还有些暑气。
今天上午的时候，许多人特地跑过来和她说武清言要来万香谷了，看着她时神色都带着笑。大抵暗地里有不少人在笑她水性杨花，如今正主要来找她算这笔情债了。
聂荣儿不在意私底下那些非议和诋毁，她只想做的自己的事，早日学好武功，早日和武清言把从前那些账一一清算。
可现如今武清言要来万香谷了，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听到我和唐晋的传闻吃了醋？
聂荣儿还记得曾经的武清言是很爱吃醋的，自己的一点点不妥都能让她不开心许久。可如今，她说不准。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再见武清言。上一次见她时自己刺伤了她，她有一瞬露出了悲哀又难过的神色，那个表情让聂荣儿害怕，害怕她还藏着更深的秘密。
她不想再这样猜来猜去，所以才拼了命地习武，想让自己暂时忘记武清言，也想能有朝一日打败她，用剑架在她的脖子上逼她说出所有，再决定要不要杀了她。
“聂师妹，你在这里呀，叫我好找。”
“唐师兄。”又一颗石子落入湖水中，这次格外重些，水花都溅到岸上。
几个月过去，她对唐晋已经不剩下多少客气。那次赢过他之后，原以为他会就此放弃，谁想到他第二天就像忘记了那门子事一样，对自己更加殷勤，几乎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试图和自己“偶遇”。
“您今日也很闲是不是。”
唐晋愣了一下，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是，确实没什么事。”
“我早就说过的，你不要总是跟着我。”
唐晋只假装没有听见，笑了笑，也从地上捡起几个石子来。
“师妹心情不好？”说着他也朝着水面扔了一颗石子，大袖翻飞间一个普通的石块不规律地左右飘忽着在水面上弹了十多下才轻巧落进水里。“好玩么？我教你？”
聂荣儿无言望着他。
这个人并不是什么坏人，品性和善，武艺尚可，就是要面子了一些。他的外貌在男子中也绝对不算是差的，偶尔的偶尔和他说起武学也能学到些东西。
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只要不喜欢，什么样的人看到最后都会生厌。
“你看，就像这样拿着，无名指和小指一起用力，掷出去时手腕向下压一些。”他又扔了一枚石子，照例在水面上打着旋。“不过这是唐门低级的暗器手法，年轻弟子入门想学会也总得练习个十天半个月的，轻易不好学会。”
这话反倒激起了聂荣儿的好胜心，她也照着唐晋的样子学了几次，果然无果。
“师妹不必气馁。”唐晋朝着她温和地笑。
聂荣儿觉着烦闷，看着水面波光发了会呆，思索片刻再出手时竟然将唐晋的手法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次轮到唐晋惊讶了：“师妹……天赋卓绝。”
聂荣儿闷声答她，说：“我擅琴，琴技和此技颇有相通之处。”
说着她又试了几次，连掷了三枚石块，无不成功。
这虽然是低级的手法，但确实是极为好用。和人交手时如果忽然以此手法激发暗器，必有奇效。
她忽然觉着有人在看她，回过头扫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武清言是极为擅长暗器的，她是秦任君的徒弟，想必其他几派的功夫她都精通。
“唐师兄教我这个，可算是坏了规矩？”
“无妨无妨，小把戏而已，师妹多练练准头，将来和人交手也能用上。”
“多谢。”聂荣儿并不推辞，她想要变强，一刻不停地变强，强到可以追上那个人为止。
“师妹。我知道近来谷中对你议论许多。”
难道不是因为你？聂荣儿挑眉看他，没有说话。
“你就没有想过要好好地澄清一下？”
“我澄清了的。”
“不，不是那样。”唐晋欲言又止，顿了许久，又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一直跟着你，但我这是为了你。你我在一起的时间更多，相信你和那个人有关系的人就会越少，时间长了，至少大家会相信你是个正常的人。”
聂荣儿被他气到想笑，皱了眉头：“什么是正常人，喜欢男子就是正常，喜欢女子就不正常？”
“这……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误会。”
“我谢谢你的好意，但你这样只会给我添麻烦……”
“师妹！”唐晋猛然向聂荣儿靠近了几步，聂荣儿被吓了一跳，后退不及被抓住了手。
“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聂荣儿迅速抽回了手，眉眼间已经有了怒气。
唐晋看着她的神色，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惨然笑了笑。
“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过不要紧，我是真心想为你好。我觉得你真的可以借我的名字摆脱那些针对你的流言。只要你对其他人说我们两个情投意合就可以了，这样就不会有人乱传你的事情了。哪怕是假的也没关系，利用我也没关系，我不介意的。”
聂荣儿叹了口气，又后退了两步。
“我无所谓别人怎么猜测我和武清言，更无所谓别人怎么猜测我和你。我不喜欢你，一点也不，对不起。”
“聂师妹，我真的有那么差么，差到你哪怕看我一眼都不肯？”
“不，不是你差。”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最好的人在我心里。哪怕如今我恨她，恨不得亲手杀了她，这世上也不会再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武清言，我喜欢你，只喜欢你。可你为什么那样心狠，为什么是那样的人。
唐晋忽地愣住，他总以为两个女子之间，最多是关系亲近些，有感情也是姐妹之情，不至于涉及情爱。但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理解，聂荣儿确实是喜欢武清言的。
“对不起。”聂荣儿转身走了，只留下唐晋一个人茫然站在湖边。
远处，武清言靠着一处石壁。
她早就在那了。她看到荣儿一个人百无聊赖，她还是那样好看，阳光下她白皙的肌肤透着光，明明除了眉间的花钿就没有妆容，耳廓和眉眼间肌肤细嫩的地方却都透出淡淡的粉色，比什么脂粉都好看。
但是送她的银簪不在了。大概是扔掉了吧，也是，毕竟她那么恨我。
她也看到荣儿和那个男子说话，还朝着他笑，那个人还去牵了荣儿的手。
她看到那一幕就没敢再看了，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进了阴影里。背靠着石壁，仰着头忍着泪水。
或许这之后他们会拥抱，会亲吻？可那一切本来都该是属于我的，武清言嫉妒到快要发疯。
我早该知道的，荣儿这样的姑娘怎么会没有人喜欢。
我不该嫉恨的，荣儿有她自己的人生，有她自己的未来。她会有别的喜欢的人，或许未来还会有个家，有自己的孩子。
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武清言，你不过是个在一旁看着都不敢的卑鄙小人。
离她远一点武清言，收起你卑劣的妄念，你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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