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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小成


回到苏州的第二天,武清言准备出门去接柳休休来武宅。

        她昨夜就给楚香楼的老鸨打了招呼,对方即使再不肯也必须得放人。柳休休当年就不是被卖到楚香楼的,所以她实质上是自由的,想走就走,连赎身都不用。

        她刚出卧室的门就被两个丫鬟拦住了去路。两个小姑娘十来岁的样子,低眉顺眼的,虽然个子矮了些,但是皮肤白皙,打扮得干净漂亮。

        武清言没认出来她们,心里还在好奇宅院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两个丫鬟。

        “找我有事?”

        “少爷,柳宅那边传话来,说是柳如心柳掌柜午时会在柳宅设宴,为您接风洗尘。”

        柳如心和柳思月姊妹两个早已经不住在武宅了,但是当年武清言帮了她们许多忙,这份恩情柳如心记得清楚。

        “知道了,我会去的。”

        两个丫鬟得了回话还是没有走,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有事?”

        “多谢少爷救命之恩!”

        “……你们,是东越孤樵村那两个小姑娘?”

        武清言这才想起当年和聂荣儿在东越救过几个小丫头。两年多过去,这两个女孩早已不是当年那副脏兮兮的模样。

        “是。若非您当年仗义相助,我们姐妹两恐怕早已经身死了。”

        哪里是我想要救你们呢,还不是因为荣儿。武清言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们还记得那时给你们治病的聂…聂姑娘么?”只是想想她的名字,武清言都觉着心里刺痛。

        “记得的。”

        “好。不必谢我,那时是她想要救你们。将来若有机会,你们切记报答她的恩情。”

        “是。”

        荣儿,回过头想想,我身边为数不多的善缘竟然全是因为你才结下。我今生欠你这样多,究竟该如何去还。

        辗转又至盛夏。今年是寒春,所以暑气也来得格外猛烈,似乎比往年都热了许多。

        万香谷中,聂荣儿正在落英台练习剑术。

        天已至傍晚,橙红色的巨大日轮渐渐没入参差的群山中,晚霞澄澈,半边天都是锦缎似的淡红色。

        她的剑上绑着两个铜制的铃铛,那是朱煜送她的,配合着朱弦坊招式中对音律的活用,音随剑出,妙用无穷。

        朱煜端着茶杯在一旁看着,面色严肃。

        聂荣儿被盯地心慌。她这个师父虽然心地极好,待人也和善,但是训斥弟子的时候极为严厉,好多次稍有一些错误就把人训得大气都不敢出。

        “慌什么,慢些。”

        “是!”聂荣儿被吓得一抖,手上招式险些乱了,好不容易才找回节奏。

        看着聂荣儿舞剑,耳边铜铃声和剑鸣交错,暗合音律,朱煜心中觉得欣慰,面子上却不表现出来。

        虽说她是得了自己十年功力才能将万香谷上乘的功夫学得这般快,但只几个月的时间就使得这般自如的这么多年来也是少有。她天赋是不错,但想必私底下也吃了许多苦头。

        只是不知道她将来会用这功夫对着谁刀剑相向。

        “好了,可以了。尚可。”

        聂荣儿闻声收势,用灰白色的大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谢师父。”

        朱煜这一句尚可包含了聂荣儿不知道多少心血,几个月来她每天只休息两三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不是在研习音律就是在练习剑术,整个人又清瘦了许多。

        她原先是个娇柔可爱,生得讨喜的姑娘,如今一瘦再瘦,再加上眉间朱弦坊弟子才有的嫣红的花钿,竟然也能从她身上瞧出几分侠骨来。

        “坐下,为师问你几个问题。”

        “是。”聂荣儿扶着衣摆,席地跪坐。虽然热得难受,但她还是坐姿端正,直直地挺着背。

        “谷中摆的擂台,你可去看了?”

        “看了。”

        如今六大派合流,万香谷中不只有万香弟子,还有其他几个门派的精锐。一群武学有成的年轻俊才平日里除了守备内外就没有什么事做,得闲难免互相切磋一番。

        如今大敌当前,各派弟子互相切磋,精进武艺,自然是一件好事。梁念秋专门为他们设了擂台。

        朱煜给聂荣儿布置了观看他们交手的课业。其实她不说聂荣儿也会去看的,毕竟她心中的敌手是武清言,精通六大派的功夫。

        “说说你的感想。”

        “是。秦川剑门的快剑迅猛无痕,剑气浩荡锋锐,寻常功夫不能为敌,天下第一当之无愧,但快剑似乎极消耗内力,和他们交手时若是能拖个一时三刻并非没有胜机。唐门的身法飘忽,暗器诡谲难防,但是每个唐门弟子在使用暗器时习惯不同,若是能提前摸清他们出招的习性也不难应对。”

        “不错,继续。”

        “珑华岛的功夫玄奥,内劲无双;崆峒山的剑法如拳法,直来直去,气劲了得;青门山和万香的功夫有些相似,多为守势,反击一般只有两三招,但若是被抓住了机会很难抵挡。只是……”

        “只是什么?”

        “这三门在年轻一辈中似乎鲜有强手……”

        “说得不错。其实莫说他们三门,哪怕是万香和唐门这几年也有些青黄不接,实力大不如从前……罢了,不说这个,你看得不错。既如此应该可以上擂台试试,自己练剑总是不如和人交手来得快的。”

        “可以么?”聂荣儿学武至今和人交手的次数屈指可数,更何况是和其他门派的精锐交手。

        “当然。你可是我的弟子。”

        “好,那我去试试。”

        “对了,明日来再去昙华坊帮我讨一副药材来。”

        “啊,好。”

        聂荣儿望向朱煜,神色有些担忧。

        朱煜和梁念秋年纪相仿,早已是天寿之年,之前给自己传功又损伤了修为。虽然近来时常服药调养,但据她自己说,恐怕最多也就剩三五年岁月。

        “寿数乃是天道,为师并没有多少不舍。你去吧,趁着擂台边的人还没有散。”

        “好。”

        聂荣儿赶到擂台边时人已经散了七七八八,只留了几个好事的人围在旁边不走。其中有一个聂荣儿熟悉的面孔。

        唐晋一身纤薄的黑色长衫,白玉的额冠束着发,薄薄的额发透着光,阳光下侧脸棱角分明。此时他正靠在一处矮树下,悠闲地摇着手里乌木的折扇。

        唐晋看见聂荣儿,手上一顿,半阖的眼一下子睁开,嘴角也浮现出一抹笑意。

        “聂师妹。”

        聂荣儿叹了口气。

        “唐师兄。”

        “我刚刚还在想许久不曾见你就见到了,真的好巧。”

        你想我做什么。聂荣儿在心里腹诽了一句,没有表现出来。

        她知道唐晋的心思,所以一直以来都刻意躲着他。

        “是么……我,我回去了。”

        “诶?等下。聂师妹来此处做什么的,是手痒想和人切磋?”

        “我师父让我来的。”

        “师妹学武尚且两年多而已吧,是否……”

        “师父说我可以和人交手试试。”

        “这样么。”唐晋眼睛一亮。“师兄我可以陪你试试。咱们相熟,手下会有轻重些。”

        “不必了吧……”

        “师妹何必推辞,既然是师命自然是要遵从,免得明日被责罚不是?”

        “师兄说的是。”聂荣儿叹了口气。

        她看着唐晋跃跃欲试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是切磋时让让自己,从自己这博得一些好感。

        可他又怎么知道一定能赢过我呢。

        聂荣儿心里升起了一丝小小的火苗。她想赢过的人是武清言,武清言甚至远强过这几日在擂台上没有敌手的苏问仪,自己如果连唐晋都赢不了,又要何年何月才能追上那个人。

        她单手扶着一人高的擂台,一步翻了上去,灰色的衣裙在空中翻飞。

        唐晋看见她当真答应了自己,也一闪身就到了擂台上。

        “我唐门中人多使用暗器,开弓没有回头箭,师妹可要小心着点。”他对着聂荣儿抱拳行礼,淡淡笑着,也算是风流倜傥。

        可聂荣儿眼里根本没有他,一言不发地抱拳回礼,拔剑出鞘。

        还留在擂台边的人都看了过来,聂荣儿有些紧张,手脚都微微地打着颤。但熟悉的铜铃声响起,她骤然平静了下来,眼里只剩下唐晋手中的折扇。

        唐晋看着聂荣儿认真的样子,也收敛了心思。他将手中的折扇一收,手腕一翻,几枚细小地钢针从扇中激发,画着弧线朝着聂荣儿飞去。

        傍晚的光线黯淡,聂荣儿勉强凭着钢针的闪光察觉到了其中的一部分,挥剑荡开,但其中仍然有几个贴着聂荣儿的身体和耳边飞过,她被吓得缩了肩膀,后退了几步。

        若非唐晋让她,刚刚一招她就已经输了。

        聂荣儿感到羞耻,她红了脸,剑却没有放下。

        她不想输,更不想这么轻易就输。

        方才钢针从她耳边飞过时的声音很奇异,像极了手指滑过琴弦时的微微鸣响。此时光线不好,光靠眼睛可能很难捕捉到暗器的位置,但她可以去听。

        这时她才猛然明白朱煜此前叫她练习辩音的意义。

        “师妹,还打么?”

        “继续。”

        还挺倔。唐晋笑了笑,手腕一翻,还是故技重施。

        聂荣儿凝神于耳,内力流转间迅速找到了暗器的位置,轻松挡开。唐晋一愣神,下一刻就被聂荣儿欺近了身前。

        他拿手中折扇匆匆挡下一剑,身型猛退。

        辩音是唐门弟子从小练到大基本功,他猛然听见聂荣儿的剑划过空中时稍有些不同的鸣响和她剑上铃铛的声音,有些奇怪,但没太放在心上。

        聂荣儿比他想象中厉害不少,他一下子认真了起来,出手狠厉了许多。手中折扇轻飘飘出手,在空中划着诡异的弧线,飞转的扇子下藏着成排的暗器。

        聂荣儿听到了扇子下奇异的嗡鸣,低下身子费力躲开,抬头时扇子已经回到了唐晋手中。她还没站稳,又听见暗器飞来。

        这样追下去没有意义。她在原地站定,挥剑去挡,剑鸣和铜铃的声音一同响起。

        那声音本是很小的,唐晋却听得心神一乱。他这时才反应过来那声音是聂荣儿的招式,当即点穴封住了自己的耳识,暗器出手不断。

        聂荣儿只是站在原地或躲或挡。铜铃清脆的鸣响随着她的动作,依旧不断在唐晋耳边响起。

        时间越长唐晋就越焦急,心神也愈发迷乱,手上渐渐失了准头。

        铜铃原本微弱的响声在他脑海里越来越响,最后竟然震得他五脏都生疼。

        看着唐晋越发慌乱的模样,聂荣儿知道自己已经赢了大半,后退了几步,将剑横到了身前。

        唐晋看她的模样,心知不好,可他已经几乎无力阻拦。

        随着聂荣儿用左手的手指轻扣剑身,白光微闪,唐晋眼前一黑,感觉到自己前后左右都响起了巨大的金铁之声。

        他险些跪倒在地,失神间感觉到身侧有劲风袭来,下意识使出了金蝉脱壳的功夫。

        聂荣儿一剑刺空,眼前只剩下一把乌黑的折扇飘然落下。再抬头去看时,唐晋已经站在了擂台的边缘。她刚想追,唐晋后退的时候一脚踩到了擂台外,狼狈摔了下去。

        周围猛然传来了一阵喝倒彩的声音,聂荣儿愣了神,她还没太反应过来。

        “我这是赢了?”

        “是,你赢了。”苏问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擂台下,她面色冷淡,并看不出高兴来。

        “苏坊主。”聂荣儿恭敬行礼。

        “你不错。朱前辈的“音阵”绝学即使是在我们万香谷中也多年不曾见到了,如今终于有了传人,也算是了结了谷主心里一件大事。”

        “多谢坊主。”

        “之后若有机会,师妹务必赐教。”

        “不敢……”聂荣儿耸了下肩。她忽然想起唐晋来,急忙下台去寻他。

        台下,唐晋已经扶着腰慢悠悠站了起来。

        她本来每次见到唐晋就会觉着尴尬,如今他还成了自己的手下败将,这岂不是要更尴尬了。

        “师兄,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脚滑了一下。”

        “承让了。”

        “……早知道一开始不让你。”

        唐晋有些气急败坏,也不知道是为了挽回面子还是在怪聂荣儿没给他面子。

        聂荣儿不想太得罪对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却还是顺着他说:“是。唐门的功夫本就不适合擂台。是我取巧了。”

        “也是我学艺不精。师妹确实很厉害,再过两年应该不需要让也能赢过我了。”

        “是。你要是没什么大碍我就先回去了。”

        “告辞,来日我们再切磋。”

        “告辞。”聂荣儿转身便走了,脸色不太好。

        回到寝居,聂荣儿看见沈青舟愣愣地坐在床边发呆。

        “青舟,你回来了。”

        “啊,阿荣。”沈青舟没什么精神,看到聂荣儿时笑得勉强。

        “你……怎么了?。”

        “我没事啊。”

        “你去了哪里,怎么这样久?”

        “我……”原本是不能说的事情,但是和思安商号的事聂荣儿相关,她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隐瞒而和好友生出嫌隙来。“阿荣,柳休休你可认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聂荣儿立刻明白她去了苏州,心情更差。她此时不太想听见和武清言相关的任何事。

        “我不熟悉,只知道是个很好看的人。”

        想起自己曾经还因为柳休休而吃过醋,聂荣儿觉得过去的自己可笑。

        “是,她确实是很好看。”

        沈青舟猛然回忆起柳休休不染纤尘的容貌,她白皙娇嫩的肌肤,纤细的腰肢,红唇和滚烫的手……她猛然止住了思绪,用力摇了摇头。

        “你怎么了?”怎么像被妖精迷了神智似的。

        “没事,没事。”沈青舟面颊微红,摆了摆手。“我回来的路上去找当年的仇人了,耽误了不少时日。你不要和别人说。”

        “找到了么?”

        “没有,只打听到了名字。那几个人好像还活着。”

        “是么,那挺好的。”对于执意复仇的人而言,仇敌活着好像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挺好的。你回来见到落霞师姐了么?”

        “没呢。”看了眼旁边已经积了些灰尘的床榻,聂荣儿有些担心。“也不知道去哪了,外面这样乱……”

        “那你呢,你近来怎么样?听说你受伤了?还有你的武姐姐。”在路途中沈青舟也听说了赤羽门的事。恩怨和杀伐的故事总有人喜欢听,喜欢添油加醋地传的满江湖都是。

        绝处逢生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看着聂荣儿灰白的衣裙和眉间的花钿,她本能地觉着那事可能并不像江湖传闻说得那般精彩。

        “我?”聂荣儿呼吸一顿。

        这又该从何说起呢。我和那个人的恩怨,和那个人的过往。

        她想了又想。对着相熟的好友,心里的委屈胜过了切肤之恨。

        “她不要我了,青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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