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青青到之前，纪芙蓉郑重其事地收拾了隔壁的卧房。前半日，她忙着将房间收拾得足够讨小姑娘喜欢；而后半日，她则忙着把移动过的痕迹一一复原。

　　其最终效果就是，看起来跟没收拾过一个样。

　　尽管如此，倒也算得上煞费苦心。她忙得团团转，连累下面的人也不安生。

　　尤其是被临时征用来当免费苦役的阿东，在被纪芙蓉嫌弃碍事的间隙里，还要忙里偷闲跑来书房找苏天翎汇报进展。

　　他一进门就开始长吁短叹，“苏少，纪小姐看起来很苦恼。”

　　苏天翎头也不抬。

　　“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看什么？”

　　“看看纪小姐啊。”

　　苏天翎停下了手头的活，多半是在等下文。于是阿东便顺理成章地列举了纪芙蓉种种匪夷所思的举动——

　　好不容易摆成完美直角的枕头，故意又摆歪了一点点，很随意亲切的那种歪，说是要「最好看起来没被人睡过但又不是崭新枕头的样子」；

　　桌上新买的八音盒，两个傻小人不停跳舞跳直到耗尽电量的那种，特意往小人红润的脸上扑了一层灰，找了两个用旧了的电池换上，以便「看起来不像刚买来的样子」；

　　也是新买的洋娃娃，手脚是胶皮做的，笑得很诡异且会自动眨眼睛的那种，老天，很难理解小孩子究竟以何种趣味来热爱此等诡异的制造业废品……无论如何，纪芙蓉叫人准备了好几个，又把它藏进了柜子，以造成「让新客人自己“不小心”找到的错觉」；

　　书柜里放了叫人从藏书室搬运来的大量书籍，临了又叫人搬了下去，理由根本也叫人听不懂。阿东说到最后，几乎是用控诉的语气在向苏天翎告状，“苏少，纪小姐说要把房间收拾得既像收拾过，又像没有特意收拾过一样。”

　　哈，既像收拾过，又像没收拾过。这如果不是一个有幽默感的要求，就必然得是一个有病的要求了。

　　偏偏提出要求的人，是苏天翎无论如何不会拒绝的人。

　　于是看着苏天翎分辨不出喜怒的形容，阿东只得虔诚地问道，“苏少，您说，到底怎样才能算是既像收拾过，又像没有收拾过呢？”

　　大概这实在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难题，苏天翎终于在百忙之中抬起了他的头。他思索了一会，最后在阿东期待的目光里，给出了这样一个解决方案，“打电话催一下，叫他们早点把人送过来。”

　　话虽如此，苏天翎到底还是去看了纪芙蓉一眼。

　　正逢冬春交接时节，她只套了件单衣，右手的袖子挽起来，显示出大干一场的决心。

　　光从外面扫落，投在她过分消瘦的肢体和过于苍白的皮肤上，有几分奇异的赏心悦目。

　　苏天翎倚在门框上，眼看着她鼻翼出了薄薄的一层汗，不声不响地叫人下去了。

　　纪芙蓉刚好忙着扎窗帘，整个人跪在窗台上，吃力地扎好了，想了想又放了下来，再思索一会，又打算扎上去。

　　苏天翎虽然看见她的吃力，却根本不上前帮忙，只是靠在那里看着。

　　非但不帮忙，还在目光扫过空了大半的书柜时悠闲地随口问了句，“为什么把书都搬走了？”

　　纪芙蓉无暇他顾，听见有人问，也没有防备，只是很小声地咕哝道，“当然俄国的不要，他们国家小说人名的长度比长城还要过分，尤其陀斯妥耶夫斯基，他的书根本不适合小孩子阅读，很容易造成一个过度神经质且不幸的童年。

　　“博尔赫斯的不要，那个写什么都能写成诗歌的家伙，小说界的诗人，或者是诗人界的小说家，不管什么都好，诗人是无论哪个时代都很不幸的人，作为一个小孩，还是远离诗歌比较好。

　　“爱情读物会造成过于罗曼蒂克的思想，而罗曼蒂克是少年人的核.武器，成年人的精神鸦片，当然不予考虑。

　　儿童读物吗，看多了不利于心智发展，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险恶的社会……”

　　那些医学或者法律或者通信工程之类的工具书虽然留了下来，可恐怕青青根本不会去碰。经过这样那样的删减，或者如此那般一番计较，纪芙蓉终于认为，小孩子还是不要读太多书比较好。

　　大抵是由于期待或者紧张的缘故，纪芙蓉这天说了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多的话。多半是在无意识地靠语言来缓解压力。

　　苏天翎一边听，一边任由唇部冷酷生硬的线条微微放松，他又多呆了一会，然后在纪芙蓉发现之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总之，青青就在这样一种带着年末大扫除的氛围中来到了苏宅。

　　·

　　汽车减速时的引擎轰鸣声，听起来是某种弦乐器颤动的尾音，那种感觉——像大地上的最后一片真空。

　　青青总是很留意类似的细节。人说话时眼神刹那的抽离，食物咽下时灵魂瞬间的清醒，阿妈打她时眼角清晰的湿润，一只老死的狗眼中分泌出带脓的泪跟一个日渐衰老的人的眼睛其实没有分别……

　　一旦坐车，青青总最期待结尾部分。身体因惯性前倾，脑袋微微放空，司机踩下脚刹，嗤——时间趋近永恒。

　　或许是幻觉也不一定。

　　如果真的可以永恒就好了。或者她其实更期待一场车祸。

　　后来青青和纪芙蓉谈起坐私人汽车的烦恼，“要下车的那几秒最难熬。须得双目放空，直视前方，弹弹衣上不存在的灰，矜持地等人下车来替自己开门。”

　　其实为什么不能自己推门下车呢？青青将之称为淑女的烦恼。当然做惯淑女的人大抵不会有这种烦恼。青青的烦恼在于，她是个半路出家的淑女。

　　不过这次青青大可不必烦恼了。这次她确实因手脚不便的缘故，必须要等人来给自己开门。

　　右手手腕和左脚膝盖骨折，好在伤得不重，静养几天就可以复原。奇怪的地方在于，身上尽管伤痕累累，却没有任何一处伤及要害。

　　青青在见到纪芙蓉的那一刻，不由感激阿妈尽管下手狠毒，却很有分寸地避开了她的脸。

　　那位督查叔叔说，纪芙蓉是个很有办法的人。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那天的最后，青青拄着拐杖，仰头看着眼前这座造型类似于教堂的建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扬起脸，乖巧地对着站在门口迎接自己的人喊了一句，“姐姐。”

　　那是1986年的春分，复活节的前一个礼拜。纪芙蓉始终记得，那天落日的余晖，真的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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