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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纪芙蓉回头看一眼书房紧闭的门,再看前头苏天翎背影,跺跺脚,循着环形阶梯往下跟住他。

  他向下,她也向下,他拐弯,她也拐弯。

  苏天翎回头看她一眼,她停住。

  他往前走,她又跟上。

  她固执地跟着他,爬过高山,越过铁网,匍匐过蜿蜒的大地——不不不,她只是跟着他下了楼。

  到了楼底,门外两个保镖苦候良久,立时迎过来,“苏少,马爵士那边送来的请帖。”

  苏天翎示意他们放下,先到酒柜倒了半杯马提尼。

  纪芙蓉一言不发跟牢他。如影随形状,他到东,她也到东,他到西,她也到西。

  那两个保镖放下请帖往外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读出茫然——

  “她做咩啊?”

  “唔知啊。”

  “还是我看错?苏少背后长出第二个影子?”

  “少贪贫,快走。”

  大门掩上。

  苏天翎转过身,纪芙蓉退后半步。

  他看定她,她不言语。

  苏天翎挑眉,“你有话要问?”

  “我问了你会答?”

  他把酒杯塞到她手里,“试试看。”

  纪芙蓉看他半晌,点点头,“好。你同邓佛罗是什么交情?”

  苏天翎示意她坐,“怎么问他?”

  “你先回答我。”

  苏天翎注视她,她挺直肩膀,承受他视线。

  半晌,苏天翎道,“这个人你先别招惹。”

  什么叫先?得罪一个人还要设好闹钟,定时定点?或者沐浴焚香,挑个黄道吉日?

  纪芙蓉想问清楚,谁知门外又跑进来一个人,“苏少,马爵士那边又——”

  咋呼到一半,看清纪芙蓉坐在苏天翎对面,立时收声,放下请帖退了出去。

  纪芙蓉扫了一眼请柬,禁不住觉得,全港才几个爵士,她倒很有希望集齐全套。

  苏天翎陷进沙发,阖上眼,似有倦容,“想看就拿。”

  眼巴巴地瞅着,不像话。

  纪芙蓉老实不客气拣起来,一张喜帖,一张丧帖。

  苏天翎不发表意见。

  忽听纪芙蓉笑了一声,“这倒奇了。”

  “怎么?”

  “这张喜帖的主人是马洛西和伊莎贝拉,这张丧帖的主人也是马洛西和伊莎贝拉。”

  婚礼变丧礼,两张请帖一前一后送到,看来是个坎坷故事。

  苏天翎沉吟片刻,叫人进来问话。

  一边给纪芙蓉科普,“马登科祖上在泰国是包税人,靠贩卖鸦片发家,后来和泰国皇室联姻,到上一代才回港。马洛西是他长子。邓佛罗祖上情形也差不多,半个马来西亚都认得他。”

  祖上贩卖鸦片,如今做什么?听说本埠有人专用吗.啡砖制海.洛.因。再者泰国将军不做,回港封爵——这一切跟苏天翎又有什么关系?纪芙蓉收回神思,饮下半杯酒,专心听故事。

  这请柬上一对新人本来什么事也没有。起因是伊莎贝拉嫌宝嘉丽钻戒凸面切割不合心意,跑到公司叫未婚夫出来,非要重新选过。因是临时起意,人手疏忽。一对新人在挑婚戒的时候被歹徒纸袋套头,逼向墙壁,从背后枪杀——标准处决姿势。那伊莎贝拉被割下头颅,只因死前想取下纸袋。

  听到这里,纪芙蓉不禁打个寒噤,陷入沉思。

  苏天翎问她,“在想什么?”

  纪芙蓉随口答,“在想她要取下纸袋做什么。”

  是想见男友最后一面,还是想目睹仇家真面目,抑或只是想被阳光照耀,不愿在一片漆黑中死去?真奇怪,揣摩她临死之际最后一个举动的意图,这个死去的人忽然在她心里活了过来。

  苏天翎不置可否,“你不如想,她被割下头颅的时候,是否已经咽气。”

  纪芙蓉毛骨悚然,忍不住眯起眼,以一种崭新的眼光重新审视苏天翎——她不自觉身体后仰,试图离他远一点。好像此刻才意识到面前的是什么人。

  他真残忍——不对,在苏天翎面前谈残忍,不啻与死神话慈悲。

  苏天翎看出她的不安,“吓到你了?”

  纪芙蓉敛去眼中异色,问他,“葬礼在后天举行,你要去?”

  “你有兴趣?”

  纪芙蓉将酒杯搁在一边,吐字染了酒气,“我有兴趣你就带我去?”

  他看她很久,忽地抬手碰碰她耳垂,叹息一声,“阿蓉啊。”

  这一声阿蓉,不知何故令她心酸。

  许多未竟之意,在那瞬间她全数领会。

  纪芙蓉眨眨眼,腾地站起来往楼上走。

  太迟了,我已经变成这样的我,你也已经变成那样的你——太迟了。

  她走出很远,自然没听到苏天翎身边的人弯腰相劝,“苏少,沈哥说马爵士那里不好去,九龙的邓家、马家,还有港岛的谢家、王家……连英国佬都想趁乱搅一把,苏少你志不在此,这次葬礼怎么能去,纪小姐只是一时好奇,过两天就忘了。”

  露面即是沾边,后续不好料理,尤其离97越来越近。又不敢叫苏天翎不要太纵容纪芙蓉。

  苏天翎靠在沙发上,阖上眼,摆摆手。

  那人等了很久,正要退下,忽然又听苏天翎开口,“查一下邓佛罗最近又做了什么。”

  那人疑虑,“邓爵士的事我们不是一向不管?何况他顾及苏少面子,总不会太过火……”

  苏天翎转动手上扳指,咳了一声,“97还没到,一个个就已经冒头。新界是该重新洗牌了。”

  他挡了那人递过来的药,又一个人坐了很久才上楼。

  ·

  纪芙蓉和温长坤依旧约在君怡轩。

  同样的位置,同样面对面席地而坐。

  只是这次,茶几上多出一包白色粉末和一叠钞票。

  纪芙蓉同温长坤大眼瞪小眼。

  她点点下巴,示意那包粉状物,“这是什么?”

  “海.洛.因。”

  “我要的是可.卡.因。”

  “这个更好,你知不知海.洛.因是毒.品之王?”

  纪芙蓉瞪着他。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王?”

  纪芙蓉仍旧瞪着他。

  温长坤觉得室内温度有点过于地高了,“王,就是毒.品里的将军。”

  纪芙蓉并不买账,“我只要卒子,不要将军。”

  温长坤微弱地挽回局面,“你这样,是很容易吃败仗的呀。”

  纪芙蓉不出声了。

  温长坤举手投降,“别玩了小姐,最近缉私组只缴了这一批。这一点点可以叫那些瘾君子上天堂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纪芙蓉白他一眼,“顾三一开始吸的是可.卡.因,我怕他……”

  温长坤摆摆手,“成了瘾就没什么不同。要他进军毒.品市场,当然是海.洛.因最佳。”

  纪芙蓉抿抿唇,偃旗息鼓。

  温长坤松一口气,指着桌上那一叠钞票,“这又是什么?”

  “钱。”

  哦,钱。温长坤眯起眼,“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市价,一点劳务费,意思意思。”

  “你把我当毒.贩了。”

  纪芙蓉看着她。

  他再次模糊地笑了一下,肯定地道,“你确实把我当毒.贩了。”

  纪芙蓉坦然地回视他,“银货两讫,买卖良心。”

  很好,这番买卖,是她的良心,也是他的良心。她倒是不失公允,连她自己也一并骂了进去。

  温长坤捞起桌上那叠钞票走了出去,盛怒之中也没忘了抽出一张付茶资。

  出门的那一瞬间,他被外面微弱的阳光一照,恍然有了一瞬间的怅惋,怎么他一个堂堂重案组督察,不仅沦落到去缉私组偷海.洛.因,还沦落到了贩.毒的境地……而且钱又不够。

  纪芙蓉几乎在同时揣了那包海.洛.因入怀,跟着走了出去。

  两个人对视一刻,匆匆走了相反的方向。

  ·

  这天百凤起得很早,特意为青青做了顿早餐,温柔体贴地端到她的房间,看着女儿吃个精光才满意地出了门。

  青青在百凤这种慈爱的目光下禁不住地战栗,以往的经验告诉她,百凤反常地温柔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她大口大口埋头吃完了母亲精心准备的早餐,在她出去的一瞬间脸忙紧紧锁上了门。到此犹觉得不安心,又拖了张椅子过来抵住了门。

  她的房门被撞开过好多次,本来已经老化得严重,现在更加脆弱得不堪一击。

  青青不是不知道这点,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她握紧拳头,拖过电话,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照着上头的号码拨出去。

  但到了最后一刻,她又放了手。电话始终没有拨出去。

  反复几次,青青绝望地捂住脸,把自己摔进了被窝。

  这时候突然铃声大振,青青全身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

  因为怕母亲听到动静,她飞快地接起了电话。

  她心跳如鼓,喉头发干,气息不稳地喂了一声。

  电话里传来一把温和的嗓音,“是我,还记得我?”

  青青松了口气,“记得。”

  她想到什么,不禁眯眼笑了起来,“完全记得,督查叔叔。”

  对面问她,“你没有联络她?”

  青青看了眼桌上的号码,“还没有,你很着急?”

  “为什么不联络她?”

  青青手将指头卷着电话线,犹豫,“她像是个好人,我不想骗她。”

  对面轻笑了一声,“你看过她的新闻?”

  “看过。”

  “那你知道她现在名声多差。”

  “那又怎么样?”

  “我问你,你是不是需要帮助?”

  “是。”

  “她如果帮助了你,是不是对挽回她的名声也有好处?”

  “虽然是这样,但我总觉得——”

  “你只回答我是不是。”

  “是,不过——”

  “是就行了。”对面不给她反悔的机会,“你需要帮助,给她个机会让她帮助你,这对你们都有好处。你还犹豫什么?青青,你不想曝光那些坏人的行径?”

  青青陷入了沉默。

  听筒里一时只剩她短促的呼吸声。

  “青青,想想你的好朋友,她还躺在医院里,她在等你替她报仇,你这样软弱,她会不会好失望?”

  青青骤然捂住了耳朵,尖叫,“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想听!”

  她流着眼泪倒在床上。

  门外骤然响起了熟悉的喝骂声,“衰女!喊什么!催命啊!”

  紧接着急遽的拍门声响起来,砰砰砰,如雷似鼓碾压她的心脏,“死丫头,关门做什么!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快开门!不然等我进去有你好果子吃!”

  青青软弱地倒在那里,低声地哀求,“妈妈,妈妈,现在不要,求你让我呆一会。”

  急风骤雨拍打着那扇奄奄一息的门。

  谢百凤以一种拆门地架势在擂打着它,青青惊恐地看着门摇摇欲坠地晃动,忽然无可忍受地大叫一声,扑到桌边拨出了电话。

  电话等候音像死亡倒计时一般,混杂着薄皮拆骨一样的敲门声,青青一边盯着门,一边急切地祈祷电话快点接通。

  终于,那扇门轰然被撞开了。谢百凤狠戾地喝骂着扑上来,青青吓得全身抽搐,飞快缩到书桌底下——千钧一发间,电话接通了!

  青青再也顾不得什么,对着听筒凄厉地大喊道,“姐姐救命!姐姐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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