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那天的饭桌上,青青私下里跟纪芙蓉说谢谢。
纪芙蓉心不在焉地点头,算揭了过去。
有什么呢,青青求到她这里,她再求到苏天翎头上,要较真,她不得不想到苏天翎帮了自己。
她不愿想到关于他一切的施与,让她意识到自己多么像个……像个被人畜养的什么东西。
临时请的法国厨子,足量的胆固醇和法式酱料过于刺激,令人味觉迟钝。好在似乎也没人在意味觉方面的事,两大一小均沉默地吃着饭。
饭毕,纪芙蓉问青青,“你要先四处转转还是上楼休息?”
青青目光似有所觉,不经意掠过苏天翎手上的扳指,乖觉地答,“吃好饱,姐姐你不想散散步?”
纪芙蓉拒绝她的邀请,“外面冷,早点进屋。”顿了顿,又补充,“四楼。”
青青假意惋惜,心里却松了口气,天真地问,“点灯的那间?”
纪芙蓉这遭才笑笑,声音仿佛带了温度,肯定道,“点灯的那间。”
直至纪芙蓉的身影消失,青青都未起身。
苏天翎也没动。
佣人忙着收拾,来来去去。除了偶尔杯碟相撞,只余窒息般的沉默。
青青低头盯着桌旁的拐杖。等人散尽,才有所行动。
她几次抬头看苏天翎,皆未见回应。终于沉不住气,“叔叔,你有话要讲?”
小姑娘语调天真,笑容也甜美。
苏天翎转头看她。
他看着人,又不像在看人,不见得有倾略性,却令那被看的人不适。
——天然俯视的视角。
青青直觉这不是出于富裕人家的傲慢或有意识的施压。
若是刻意为之反落下乘,青青领教过那种做派,根本不足为惧。
她心里打鼓,解释道,“姐姐问我要不要上楼的时候,你看了我一眼。”且不知是否无意,还微微转动手上的扳指——一般人在思考的时候才有的动作。
青青猜他大抵不想让自己跟着纪芙蓉。
小姑娘聪敏,懂得察言观色。不知道是幸运还是悲哀,抑或兼而有之。
苏天翎依然用那种难以分辨是否在看人的眼神看她,“你很聪明。既然聪明,就该知道有的人可以骗,有的人不能骗。”
一把寒刀逼上心尖,青青一句“我不知你说什么”冲口而出。
苏天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这样的目光让她感到压力,她微弱地辩解,“我……我……”
他提醒她,“说实话,要么别说话。”
那一刻青青当然想过要争辩些什么,最后还是自觉地闭紧了嘴巴。
太过无力,她连自己要申辩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选择了不说话。
还不算无可救药。
苏天翎起身,留下警告,“你今天坐在这里,是她愿意被你骗。她在这里一天,这里一天就任你出入。当心,不要做错事。”
青青盯着苏天翎背影,畏惧,却不甘心,“姐姐帮了我,我很感激她,我从来没想要骗她……我根本不明白你……你如果不喜欢我打扰,我走就是了。”
苏天翎回身,这回真正地俯视她,“君怡轩?邓家连门房都不会涉足的地段,还要我多说?”
若不是受人邀约,邓佛罗怎么会跑到那等地方。圣安棠女书院校长视财如命,一点赞助费足可收买他张口吐露实情。那天青青撞上纪芙蓉,实在不是凑巧。
青青如遭雷击,原来输在这里!
她小小的身躯开始颤抖,“我也不想的,我只是……我只是……”
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
苏天翎宽容地道,“不论是什么,你寻求庇护,我给你庇护,这很容易。你的义务是让她高兴。青青,你知道怎么做正确的事。”
他叫她青青,是不拿她当孩子看待的语气。
青青呆呆仰视他,艰难地咽下口中的话。没有人要听她祷告忏悔。谁在乎她是否良心未泯,他们都只需要她合作。
青青点头,“我知道了。”
旋即像小孩那样笑一笑,天真地弯眼睛,“叔叔,我会听话。还需要我做什么?”
苏天翎偏头咳了一声,因为咳得用力,又克制,脸上带了点血色。
兴许是为着那点血色,他的语调不再生硬,“你喜欢公仔?”
呵,公仔?只有心智薄弱的幸运儿才有资格喜欢,因为无需奔走乞食,胸中有大把的爱和浪漫可供浪费。多么幼稚!青青忍不住撇嘴,“不,怎么了?”
苏天翎颔首,“你最好学着喜欢。”
青青愣住,再回神,他已走远。
她望着苏天翎背影,还是忍不住压低嗓子喊,“你说我骗她,那么你私下调查她,她又知道吗?”
苏天翎头也不回,身影很快消失在拱门那侧。
青青的话如同被深水吞噬,重拳出击,却力道全无。
她狠狠掷出拐杖,颓然地将额头抵住桌沿。
拐杖孤零零地在地面上滚出一段路,最后同样颓然地停在了空旷的中心。
·
纪芙蓉正在做睡前洗漱,刷牙至一半,听到敲门声。
应该是青青,她想,小姑娘腿脚不便,她匆匆去应门。
门开了,纪芙蓉含着一口泡沫同苏天翎对视。
纪芙蓉说了句什么,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苏天翎问,“什么?”
纪芙蓉再开口,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这可算什么呢?她住了口,有些无辜地看着他。
苏天翎兴许是笑了声,然后才仿佛有些不待见地道,“先漱口。”
纪芙蓉望了望苏天翎身后,看清无人,砰一声将门关上了。
大门无情地阖上,小叶紫檀香近在咫尺,苏天翎有些错愕地和门上的雕花打了个照面,微挑眉,半晌,低低地笑了一声。
门内,纪芙蓉洗漱完毕,从枕下摸出了那袋海.洛.因。她将袋子藏进衣橱,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安全。
又拿出来。
她实在犯了难,举目四望,只觉得搁哪都不合适。
就在这一沉吟间,她的目光锁住了桌上的骨灰盒。
再开门邀苏天翎进来,一切已经收拾妥当。
纪芙蓉有些抱歉,“青青呢?”
苏天翎回她在楼下。
纪芙蓉无话了。沉默地同他对视半晌,才说,“谢谢。”
苏天翎不置可否。
纪芙蓉便又无话了。
房间里却不至于弥漫窘迫的气息。
这多半归功于苏天翎的从容。
他会是个绝好情人。纪芙蓉盯着他的唇,脑子里突然毫无预兆地跳出这句话。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目光像一只被烫着了的触角,慌乱地收了回来。
尔后不知是跟自己较什么劲,又定定地盯住他。
大概是哪句恶俗的台词,或者最近看过的什么不正经的书,她这样觉得。
苏天翎不是不察觉,打开臂膀靠进沙发,说,“阿蓉,你这样看人,是会让人误会的。”
纪芙蓉的目光打了个飘,移到他眼睛上,“你不误会就行了。”
苏天翎似乎是笑了一下,“我要误会了呢?”
纪芙蓉终于疑心自己脸上有些发热了。她佯装不经意地理了理头发,想,误会这种东西是不能解释的,越解释可能越招致误会。这样一想,她便又陷入了沉默。
但再转念一想,沉默的意思可能会被理解成,“那你便误会着好了。”她于是又无法心安理得地保持沉默。
这可真是无端的两难了。
纪芙蓉只好含含糊糊地带过去,“我听说,你把梁美娟做证人的风声放出去了?”
苏天翎颔首,“放话出去,让跛森放心。”
如是寻常时候,梁美娟要出庭,跛森必定从中作梗。但现在闹出虐童事件,梁美娟要出面作证,法庭恐怕认定是纪芙蓉协迫她。有这个漏洞可以钻,跛森当然由得梁美娟去对薄公堂。
纪芙蓉点点头,又问,“银行取回来的录音带你也听过了?”
“怀色觉得可用价值不高。只是录音,措辞比较含糊,对话间隔又超过五秒,很难作为判决依据。”
连林怀色这样的专业律师都说不能用,那大概是真的不能用。
纪芙蓉有些失望,玩具枪和剧本参考价值不高,录音是梁美娟偷录下来跛森和杨天的对话,可跛森说话很谨慎,录音间隔过长会被怀疑伪造……真正食之无用弃之可惜,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苏天翎有些不专心地道,“最好是让她亲口……”
“她怎会……”纪芙蓉嗤笑一声,忽地绷紧身体,同苏天翎对视。
苏天翎知道她已经明白,“我找个人来还是你……”
纪芙蓉不假思索,“我自己来。”
苏天翎颔首,“我安排人手。”
“陪审团那边呢?”
“过两日我叫人拟份名单给你。”
纪芙蓉点头,视线开始疲倦地往下落。
苏天翎问,“累了?”
“累了。”
苏天翎起身,“你先睡。”
纪芙蓉摇了摇头,“我和你一起下去。”
她补充道,“看看青青。”
苏天翎走在前面。
“天翎。”纪芙蓉无意识地扫了眼骨灰盒,忽然开口叫住他。
奇怪,这么久以来,她好像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平和,客气,疏淡,离那些深刻的,坏的一切都远了。
苏天翎停下来。
纪芙蓉说,“我想供她到成年。”
“想好了?”
“想好了。”
苏天翎想,也不是不行。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应下来,“我也总多养得起一个人。”
“不,是我自己……”
纪芙蓉说到一半,又生生拐了个弯,“以后再说吧。”
苏天翎回过身,低头看她,“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你这样上心?”
纪芙蓉同他对视,忽然很低,很仓促地说了一句,“也许和你是同样的。”
他有些意外,“什么?”
纪芙蓉仔细地看了他两刻,“对我,对顾荞……”
她想要表达得更清楚一些,奈何被敲门声打断。
这次是青青了。
纪芙蓉打开门,青青探头进来,吐吐舌头,“姐姐。”
纪芙蓉连忙叫她进来。
“姐姐,门前那么大一块空地,不种玫瑰花好可惜。”青青夸张地划了个圈,“我班上有个女同学,他们家在湾仔,我去过一次,种了那么多的玫瑰……”
奢侈的,血的颜色。
纪芙蓉含笑听着,眼角瞥见苏天翎无声无息地掩门而去,慢慢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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