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九微片片飞花琐 下
雒苏看一句,赞一句,看完了心内还在默默记诵,半晌方恋恋不舍将诗笺放下:“颈联实在传神,杨柳一迎,桃花一笑,风在其中矣!”
戚红珊看着素笺墨字,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声。
薛蕊儿凑过来,见面前案上铺开三张一样的描银卷草纹花笺,从右往左看去,内容分别是——
风
乘彼垂天翼,长风似我孤。
丘山千变化,瀚海半醒苏。
杨柳迎归客,桃花笑腐儒。
畸人脱巾去,落木属荒途。
月
婵娟如玉钿,西母晚妆慵。
镜出清光烂,帘开素影重。
盈盈团白露,皎皎堕芙蓉。
欲向纤阿问,明宵拟减容?
水
濠上观鱼乐,轻阴欲过家。
飞泉当户出,舞柳对窗斜。
碧海浮槎尽,蓝桥望路赊。
流云倾缥色,砌下遍生花。
摇光郡主漫不经心道:“凑巧而已。那些娘子说得不错,清婉流丽是你所长,像这样的‘生花’妙句我是再想不出的。”
薛蕊儿笑道:“你们两个消停会罢!没的把我这不识字的臊到墙角缝里去。”
摇光郡主连白眼都吝啬给一个:“是我叫你不识字的?人家侍墨还候着,休要耽误我们功夫。好容易熬到吃饭时辰,我是等不及了。”
薛蕊儿欢快道:“我也饿了,咱们这便去吧!”说着扭头向侍女道:“那边好些白纸,你们随便拿一张替我交了便是。”
侍女短暂地愣了下,随即柔声道:“主人筵于彩云阁,劳娘子、小娘子们久等,倘不见怪,请随婢子入席。”
吃过午饭联了两回诗,又说笑应酬了一番,雒苏走向马车时头脑有些昏沉,却在看到一张眼熟面孔时陡然清醒。
被秦贵妃唤作“阿贵”的绯袍内侍行过礼后开门见山道:“贵妃殿下今日午后察看番邦进贡的十二花露,颇有不解之处,特请雒小娘子进宫相商。”
周围或明或暗飘来几许诧异和艳羡的眼色,只有摇光郡主微微蹙了下眉,薛蕊儿仍是笑意盈盈的样子:“七娘过两日来时也同我透露透露,蒸花露可有什么好法子?”
雒苏点头微笑,按捺住复杂的情绪随阿贵上了宫车。
默默数着青色襜帷上的鸾凤,周围静得可怕,雒苏仿佛能听见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动静。闭了闭眼,她柔声开口问道:“敢问内官,十二花露里可是以玫瑰花露为首?不怕内官见笑,妾方才得知薛孺人雅号是玫瑰主人,玫瑰花真是极香的。”
阿贵若有所思向垂下的车帘望了一眼,道:“正是。贵妃殿下见过齐王府上的花,也如是说。”
果真是为了永宁公主,雒苏定了定心神。真正钟爱玫瑰花的并不是薛孺人,而是她夫君的同胞妹妹。如今贵妃匆匆唤她进宫,想必不是小事。永宁公主……到底怎么了?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雒苏仍忍不住轻吸了口气。
幽邃的甬道里弥漫着蓝白色的柔辉。每隔一丈,甬道两侧就设有一对宫灯,形状各异,然而里面放的不是灯烛,而是足有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远处缥缈的歌唱和乐声传来,歌词模模糊糊听不明白,曲调是从未听过的奇异。
雕花地砖的冰冷温度仿佛渗透鞋底,雒苏揣着一颗上上下下的心,终于走近那袭纯白的轻容纱帷幔。
“雒氏七娘?”朦胧的冷光中,牙席上的女子容颜恍若冰雪雕成,一双凤目形状极美,然而里头除了淡漠,还是淡漠。
雒苏心头微震,肃容肃拜:“妾雒苏拜见皇后殿下、贵妃殿下。”
殷皇后并未接话。秦贵妃微微笑了下:“月余不见,雒小娘子又出落了,且不必多礼。”
雒苏手心捏着把汗,缓缓收回双手,回到跽坐的姿势。
殷皇后向门口望了一眼,扶着贴身宫女起身:“贵妃能者多劳,圣人向来放心。本宫先走一步。”
秦贵妃起身相送,雒苏亦退到一旁。
门口的殷皇后脚步微顿,随即拾步离去。
当胡服长靴的身影稳步进来时,雒苏心头一跳,微微低下头去。这是什么戏码?皇后太子狭路相逢,亲母子形同陌路?
宇文测垂眸看了她一眼:“随我来。”
进到永宁公主闺房,雒苏轻轻松了口气。
宇文洸虽在卧床,但除了气色不太好,也看不出什么,反倒眼睛亮晶晶的:“听说雒姊姊今天力挫群芳,替太子阿兄挣足了脸面,可喜可贺!”
想屏住脸上蔓延的热意,却发现是徒劳,雒苏咳了声道:“秦九娘才名在外自不必说,摇光郡主亦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得与淑姬晤言,是妾之幸。”
宇文洸却像发现了新大陆:“雒姊姊脸红了?太子阿兄果然是不一般!”
雒苏一阵头皮发麻,胶在玫瑰花纹帷帐上的目光转到宇文洸身上:“若公主不弃,雒苏愿时刻进宫同公主说话解闷。”
看染上绯色的耳垂渐渐恢复成一朵梨花,宇文测闻言微感意外,念头微转,随即明了。这性子真是……唔,容易吃亏。
宇文洸却很欢喜,想起秦贵妃和太子阿兄的嘱咐,又有些犹豫:“其实我也没那么闷,不如雒姊姊得闲再过来。”
宇文测蓦地开口:“过两天旬假,到时我们把曲子合一合。”
宇文洸满眼星光,看看宇文测,又看看雒苏:“什么曲子?你们都瞒了我什么?”
雒苏硬着头皮磕磕巴巴道:“是……是妾的主意,与太子殿下无关。上个月殿下找家父对弈时,妾陪殿下路过竹林,有些胡思乱想,口出狂言……殿下宽宏待下,不欲妾为难,便答应与妾合奏一曲琴箫《梅花引》。”
听她说完,宇文测微勾起唇角:“和我无关?七娘以为,合奏是一个人的事?”
雒苏心头一凛。这双眼睛……不得不说,虽然皇后和他母子关系貌似不太融洽,但这眉目间不动声色的威势,实在像到了骨子里。她稳了稳心神:“妾失言了,一切听凭殿下决定。”
宇文洸激动地将他们望着,一个激动没控制住,剧烈地喘嗽起来。
侯在外间的宫女急趋进来,向两人匆匆见了礼,一个给公主拍背顺气,一个给公主喂药,一个拿着朱红帕子擦拭流下来的深色药汁。
看着永宁公主面色绯如桃花,雒苏心中的惶然怎么也按捺不住。前世今生接触医学都甚为有限,但她也看得出,这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小病。
折腾了大半晌,宇文洸终于平静下来。倚在床头歇了一会,她轻轻眨了下眼,做出口型:“没事啦。”
眼眶有些发热,雒苏攒了又攒,终于攒出个轻松的语气:“《梅花引》虽好,可惜都听烂了。公主想听什么曲子,让人告诉一声,妾这便回去勤学苦练,包君满意!”说完才想起“合奏不是一个人的事”,忙用求助的目光望向太子殿下。
宇文测不动声色将目光移向床上:“说了多少次,还是不中用。下次再这么毛毛躁躁的,就去冰窖凿一天冰。若把我们的话记住了,七娘自会时常过来。”
雒苏看着说威逼利诱的话如喝水的某人,默默垂下头去,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切实的担忧。这么一个人,只要他有心对付,她的一切,包括小命,都是过眼云烟……
宇文洸眨着眼柔弱道:“雒姊姊,阿洸想听《凤求凰》。”
雒苏腿一软差点跪倒,深吸了口气,抬头真诚道:“这首曲子……妾不曾习过。”
宇文洸眼巴巴地望着她,她亦回望过去。两人殷切对望中,宇文测出声道:“此曲不雅,不如合《流水》。”
雒苏忙不迭点头应和。宇文洸扁了扁嘴道:“雒姊姊还没过门呢,太子阿兄就这样偏心。”
再次走上甬道,夜明珠已换成了精致的雕花银烛,雒苏心中的不安却只增不少。看了眼前方肃肃如松下风的身影,她忍不住开口问:“殿下,公主的玉体……不要紧吧?”
宇文测脚步微滞:“尚药奉御说难关在此冬,过得去尚有可救之方。”
雒苏感觉胸口仿佛挨了一闷拳,千言万语在脑中过了一遍,开口却是:“殿下如此,就不担心妾胡言乱语出去,对公主不利?”
宇文测停下脚步,侧过脸看了她一眼,以平淡的语气反问:“鼠目蛇心,你是那样的人?”
她连忙低头:“雒苏不敢。”他们大宇的皇太子永远目光如炬,一切在他眼前都无所遁形,她还妄想隐藏些什么?
缥缈的乐声渐渐清晰,百道烛光在眼前齐齐摇曳,此情此景美不胜收,雒苏心里却一片乌烟瘴气。这歌唱、乐曲分明是巫祝之声,虽说这时巫医尚未分家,但走到这一步,想必实在是无路可走了。这个活泼明艳如玫瑰花的女孩,才十三岁啊……
沉浸在沉甸甸的情绪里,前方的背影已经和她拉开距离,雒苏忙提起裙子小步追上去。
走出宫殿的时候正迎上晚风夕霞,雒苏真心诚意地拜别道:“多谢殿下。”
微微仰起的面庞在金色阳光下纤毫毕现,眉心花钿栩栩如生,是朵半开未开的水芙蓉。宇文测眯了眯眼睛,道了句“无妨”,转身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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