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黄沙广漠近楼兰(2)
谁都知道,宫仪流明是落月楼主花费了整整六年,亲手锻造出的一把锋利好剑,但却没有人知道,这柄剑第一次的斩杀,居然是失败的。
成都卓家被一夜灭门,二十七人惨遭虐杀,罪魁祸首乃是黑红二蝠王,臭名昭著的一对喋血夫妻——依照师父提供的情报,流明在九凤坡前拦截住了他们,不过七招,流明手中的彩彻剑,便轻易地穿透了黑蝠的胸膛,鲜血从男人的后背喷涌而出,溅上了流明的脸颊,而流明擦也不擦,利落拔出了剑,剑花一甩抛去血珠,便径直往脸色惨白的红蝠走去。
红蝠惊惶地跌坐在地上,难以相信自己战无不胜的夫君,居然会死在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孩手上,此刻这个一袭红衣黑发高束的小女孩,正神色漠然地走向她,幽幽然如一朵黑夜中浴血而生的曼珠沙华。
“不要杀我!”红蝠忽然凄厉地尖叫了起来,“我有孩子了,我必须把它生下来!”
“求求你了!”红蝠一下子跪在了流明的面前,磕头如捣蒜,“我罪孽深重,可是孩子是无辜的,求你让我把他生下来,求求你了!”
彩彻剑已经停在红蝠的头顶,可流明的手却在微微颤抖——这是她第一次执行杀人任务,只要她的彩彻剑再突进两寸,便能瞬间夺走这个正苦苦哀求着的女子的性命,连同女子腹中尚未成型的婴儿,永远都无法降临在这个世界上!
她无法刺下这一剑……她的心还没冰冷坚硬到杀戮无情。
可就在此时,她的脑海里却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温润如初春新雨,泠泠回响于耳畔——“这把彩彻剑,你配得上。”
这可是师父等待了整整六年,她第一次执行的任务啊……
她必须杀死眼前的女子,她不能让师父失望,她想要报答师父,她想要成为师父理想中的徒弟,她想要师父……露出更多欣慰的神色!
她今天必须完成这个杀手的成人仪式!
她想要挥剑,手腕却被一股微妙的力量牵扯住了——不知何时,她的四周多出了无数根银线,如蛛网密布,她如被困其中的飞蛾,稍有动弹,便有一道血丝被割裂而出。
传说中的秘宝,墨子所锻的刀丝,竟落在了红蝠的手上?
“我不可能再做母亲了……”红蝠轻声道,凑近了流明的脸颊,语气忽然狠毒,“你杀了我的夫君,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红蝠十指瞬间合拢,银线随之收束,就在流明即将被绞碎之际,一道银光没入了红蝠的额头,柳叶刀上携裹的剑气凌厉,刹那穿透了红蝠的天灵,她一下就倒了下去,尚睁着眼睛,死状狰狞。
微凉夜风拂面穿过,冷白月光将草地镀上了一层银也似的光泽,不远处的茂密丛林里,缓缓走出一抹修长的身影,这是她第一次执行任务,只是没有想到日理万机的落月楼主,会暗暗地守候在一旁。
若她此行未出差错,那他是否也会暗暗离去,不让她知晓?
她像一根木头般呆呆地杵在原地,眼睛睁得大大的,其中尤残存着惶恐不安,毕竟她还是个小孩子,毕竟她刚刚差一点就死去了……何月轩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劝慰道:“没有事了……流儿,没有事了。”
她却依旧无法动弹,整个人都僵硬着,就像是一具已经被杀死的尸体,而师父的指尖落在了她的下唇,指腹轻轻下压,想要将被咬得鲜红的可怜唇瓣,从她的牙齿间拯救出来:“流儿,不要咬了。”
她终于有了一点反应,缓缓地抬起头:“师父……”
面对着熟悉的清俊容颜,流明紧绷的身体忽然一松,情绪如雪山般轰然崩塌,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嚎啕大哭了起来:“师父!”
何月轩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俯身,右手捧起她双腿的膝窝,将失声痛哭的少女轻轻抱了起来,她的体格本就娇小,加上是宫仪家的孩子,体重竟比十岁的孩子还要轻,他一直将她抱上了马车,方才放开了手,又派人打了一盘水进来,从箱子中取出一条干净的新毛巾,彻底浸湿后,慢慢地拧干了。
他知道师父其实是失望的,这从他的沉默中便可知晓,只是因为顾及她的情绪,方才没有表露出来。
“流儿,凑过来一些。”他的手指微微抬起她的下颚,一点一点擦去她脸上的血渍,目光认真地清理着,他亲手锻造出的作品。
摇曳的烛光间,流明定定地望着他狭长而精致的眉眼,如浓墨点染的瞳仁,其中点缀着陨铁般的银灰光泽,在纤长浓密的睫毛阴影的笼罩下,深沉如同古井寒潭。
“师父,我失败了……”她低声喃喃着,“其实我的剑再刺进两寸,就能杀死她了,就和你示范的那样,剑身从胸口肋骨与肋骨的缝隙穿进去,毫无阻碍地挑断心脉,然后剑尖从后背穿出,血就会喷溅出来,再也无法堵住,就算扁鹊在世,也无药可医。”
“可惜你并没有刺进去。”何月轩淡淡道,“她说自己怀着孩子,你就心生怜悯了么?流儿,这些年我教导你的,你方才似乎全都忘了。”
“我不是在可怜她。”流明用力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害怕,看着她惊恐的模样,我忽然很害怕,害怕会有一天,我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不知道在那一天,在哪一个地方,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突然就杀掉了……”她扯着师父的衣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师父,如果有一天,我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你会这样杀掉我么?”
何月轩望着这个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眼神不安而茫然的小徒弟,微微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毛巾:“明儿,你不了解月爻城外的世界,不知道月爻城外的大多数人,都是年老之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地等死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一动也不能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苦苦煎熬着,等那个油尽灯枯的日子到来——这样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死因,一天天绝望地等待着倒数之日的死亡,你据地更好么?”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了小徒弟丝绸般柔滑的头发,将她轻轻搂进了怀中——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小徒弟不知为何,会很快地安心下来。
“流儿,我们是刺客,是诞生于黑夜又泯灭于黑夜的刺客。死亡对我们来说并不残忍,而是必会到达的归宿……流儿,若有一日我无法归来,或许在数十年之后,或许就是明日,在我的葬礼上,你有感落泪,哭一回倒无妨,但在之后的日子里,你不许再想起我,也不许再为我而哭。”
“我,我……”流明愣愣地看着他,眼里又有泪光闪烁,“流儿怕做不到……”
何月轩不由地叹了口气——他的小徒弟太过于年幼,父母又走得太早,就像是一张白纸,什么道理都要他一一从头教起。
欲速则不达,今日就让她先好好休息罢。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哑然失笑道:“好啦好啦,睡觉吧,不要再想了。”
“我保证。”红衣的少女紧紧地靠在他怀里,嗓音稚气,语气却异常决绝,“我保证下次任务绝对不会再犹豫了,还有——”
“师父如果死了,我绝对不会因你而哭。”
这是她年少不知事时所许下的誓言,而她真的将它实现了——她再也不会为他哭泣了,能为一个人流下的眼泪本就有限,而她已经早早地将这个份额用尽了。
在何月轩为她擦干净了身体,吹灭了桌上了两盏蜡烛,起身准备出去时,流明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师父……”
这是时隔两年,她第一次主动唤他师父,何月轩的身形微微一顿,却未曾转身:“怎么了?”
“你和楚姐姐成亲了么?”
他微微皱眉:“你为什么问这个?”
她将自己的脸埋进了毡毯柔软的绒毛里,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如梦呓一般:“师父成家了,作为徒弟,难道不要送一份贺礼么?”
“又在说胡话了。”他轻斥了一声,“师父这辈子,是不会成亲的。”
流明低低地嗯了一声,听着他走出了房间,又合上了门扉,脚步声渐渐远去,疲惫感袭来,她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不知他的话语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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