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墨笺日久隔音尘（7）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泛白，叶瑶却依旧沉沉昏迷着，流明将他放在了马背上，按照记忆里来的路线，牵着两匹马往回走，然而不管走多远，最终都会走回到黑石井附近，沙漠里的这些看似杂乱无序的枯树桩，竟和暗月的九竹海一样，按照八卦阵法设下了无数岔道。
她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取出了一支客栈老板娘给的冷焰火，点燃后没有朝着天空，而是朝着前方，平行着地面射了出去——只见一道极为炽烈的红光喷射而出，在沙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漆黑痕迹。
果然……这不是请求援助的蓝焰火，而是常常用来消灭叛徒的红焰火——附近的暗月之人若看见冲上天际的红焰，便会聚集前来杀掉他们。
那句暗号，居然是错的么？
流明无奈地丢下了烧完了的焰火筒，牵着马继续朝前走去，可无论走了多远，出现在视线里的永远只有海浪般起伏的层层沙丘。就这样徒劳地打转了一天，不时给马背上的叶瑶喂点水，到了黄昏，水壶中的水仅剩下四分之一了。
而在入夜之后，流明发现了一个雪上加霜的情况——她开始发烧了。
她一直在照顾叶瑶与寻找出路，根本无暇顾及自己，在生火时才发现自己被毒瘴沾染到的半只手，表面已经浮起了深紫色的纹路，如毒蝎叮咬般刺痛着。
虽然迅速翻出了可解百毒的药丸吞下，可早已过去了一天一夜，毒素想必早已流遍了全身，她只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逐渐升高，额头上渐渐冒出了热汗——这在极度缺水的沙漠里，几乎是致命的。
渴……一天都没有喝水，她的嘴唇早已干涩勃裂，但在摇了摇水壶，听见里面少的可怜的水发出的晃荡声响后，她强忍着欲望放下了水壶，转头望了望系在枯树桩旁的两匹枣红马，它们同样渴得直吐舌头，有些烦躁地踢着蹄子。
若明天还找不到水源，那就杀掉一匹马，依靠它的新鲜血液挨过一天……但这样做的话，他们最多还能撑两天。
她在篝火边躺了下来，靠着叶瑶闭上了眼睛，睡觉吧……只要睡着了，就不会渴了。
走了整天一天，她的身体已经极度疲累，加上脑子被烧得昏昏沉沉，她很快便陷入了梦乡，不知道睡了多久，只听一声尖锐的狼啸响起，如一道惊雷，劈进了她的黑甜梦境里。
她倏然一惊，猛然坐起，只见叶瑶的身影正拦在她的面前，彩彻剑正被他握在手心，在空中挥舞出萤火般绚丽的弧光。
一匹猛冲上来的饿狼，瞬间被这道弧光斩作了两截，大蓬鲜血喷涌而出，如血雨喷溅，濡湿了他漆黑的长发，而他随手一甩长剑，鲜血如断线珍珠，一颗接连一颗溅落在地，在砂砾上绽开了星星点点的殷红之花。
这是两年来，她第一次看见叶瑶用剑。
她早已习惯了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散漫不经的模样，懒洋洋的登徒子模样，以至于忘了，他也曾是一个拿起剑来，目光认真而锐利的少年。
身旁皆是七零八碎的断肢残骸，剩下的两匹野狼，夹紧尾巴盯着他低声咽呜着，不甘而绝望地哀嚎一声，掉跑开了。
叶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子微微颤抖着，后背的白绷带早已黑红一片，不知他的还是狼的血——他转过身来，见流明愣愣地望着她，嘴角微微翘起，依旧是她熟悉的笑容：“流明，新鲜的血，快过来喝。”
她几乎是扑上去的，抓住了尚是温热的狼毛，咬住了它的脖子——涌进嘴里的液体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却也迅速湿润了她仿佛要着起火的身体。
压抑住了反胃的恶心，她一口接一口地咽下，直到再也喝不下为止，而叶瑶静静地坐在一旁，嘴中咬着一根木枝，缓缓地扯下了身上的绷带，再缠上新的干净的绷带——这个过程想必极度疼痛，他的双目微微眯起，瞳色晦暗若暴风雨将来的天空。
在换完药后，他丢掉了已经被咬得坑坑洼洼的木枝，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方才再次开口，语气里透着掩饰不住的虚弱：“我昏了多久？”
“一天一夜。”
“那我们要赶紧沿原路返回了。”叶瑶沉声道，“否则逗留太久，就出不去了。”
“我们怕是已经出不去了……”流明咬了咬唇，“在你昏迷的时候，我试图带着你沿原路返回，却迷了路……那些树桩似乎和九竹海一个原理，就算有正确的地图，也有可能迷路。”
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而叶瑶的眸光闪了闪，忽然笑道：“流明，我饿了，你快去找点柴火，我们好好休整，两天之内，定能找到出路的。”
第二天是迷失在沙漠中的第四天，就算她与叶瑶在沿途的树桩上标记，他们却依旧会回到黑石井的附近——人尚能坚持，而几天没有喝水的马已达极限，半路上轰然倒下，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情况越来越严峻了。
即使是能在路上哼着小调，一脸轻松的叶瑶，此时也罕见的沉默了下来，站在那匹猝死的红马身旁，垂下了眼帘：“流明，无论我们怎么走，都会走到那口黑石井旁，那口黑石井必然就是八卦阵中的死门，与它相反的方向，便是通向活路的生门，黑石井位于北极星相反的方向，若我和这匹马一样突然死了，你就丢下我的尸体，按照北极星的走，路上注意植物，说不定就能找到水源。”
“你现在不是渐渐地好了么？怎么可能会突然死了。”流明很是嫌弃他的丧气话，“再说了，我怎么可能会丢下你……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
“这情话说得我可是有些脸红呀……”叶瑶忽然笑了起来，眼里闪动着莫名晶莹的神采，“若我们能顺利走出去，便是生死之交，不如把这个关系再推进一些，你嫁给我可好？”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混账话！”
“好好好，不说了……”叶瑶笑道，“你去找点柴火来，我给你烤马肉吃。”
由于叶瑶身上带伤行动不便，这几日都是她收集的柴火，而当她抱着满满一捧干柴回到行李旁时，却发现叶瑶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行李依旧整整齐齐，水囊也完好无损地挂在马背上，流明只觉得一颗心忽然凉了下去，忽然就明白了他方才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个家伙，明明身体渐渐好转，明明还没有到彻底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有一起活下去的希望，他却要一个人离开！
他最初的的脚印已经北风吹散了，流明只能看到远处的一处沙丘上，尚留着一小行脚印，她毫不犹豫地就追了过去，然而就在到达沙丘顶部的瞬间，她看见脚印在沙丘的背面截然而止——这是假的！叶瑶故意留下的！
她不由攥紧了手指，扭头往相反的地方跑去，在绕过一座小沙丘后，她果然看见了一行踉踉跄跄的脚印，似乎还是奔跑，想要跑得更远……紧随着这一行脚印，她终于看见了叶瑶，正靠着一棵枯树下，剧烈地咳嗽着。
“唉，还是追上来了啊……”一抬头看见了流明，他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倒贴的女孩子，我是不会疼的哦……”
“你脑壳是坏掉了吗！”流明冲了过去，激动声道，“你又不是要死了，为什么偷偷离开找地方等死，你难道要我悔恨一辈——”
她忽然呆住了，盯着他手里的手帕，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帕上有一摊新鲜的黑血，而整块手帕都已经血痕斑驳，很多显然不是今天的血痕。
“你这两天一直在咳黑血么……”她颤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吗？”他轻笑道，“若我告诉你，你便会主动亲亲我抱抱我，我倒是会考虑考虑……”
“你不要再笑了！”流明死死地盯着他，不明白他的身体已经糟糕成了这样子，为何还能风淡云轻地说些混账话……她讨厌他这个样子，非常讨厌非常讨厌，她抓住他的肩膀想要恶狠狠地骂他，一开口，却又只能颤抖着重复着几个字：“你不要死……求你了……你不要死，不要死……”
她的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而叶瑶伸出手指，擦过了她湿润的眼角，望着指尖那一点晶莹，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涣散：“又不肯嫁给我，又要我活下去……流明，你可真是残忍无情呢……”
最后一个字已经低不可闻，在强撑了两天后，他终于再次昏迷了过去，任她如何摇晃都没有反应，她惊惶而急促地呼吸着，忽然下定了决心，从袖子中抽出了最后一支冷焰火。
这是暗月制作的陷阱焰火，当它在夜空中绽放，方圆十里都可看见这道红光——但愿有人看到这道光，即使是暗月的杀手。
她稳了稳心神，握紧彩彻剑，站起身来，守在了叶瑶的身边，就算她会被杀死，也要让叶瑶出去。
不知道等待了多久，她依稀听见了与风吹过砂砾不同的，似乎是骆驼铃的脆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骆驼铃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脆，渐渐地往她的方向走近了。
而且这悦耳的铃声不止一道，数十只银铃随着骆驼的步伐清脆作响，如在夜幕中静静流淌的一首民谣……是商队么，流明不安地等待着，但愿是……
终于有人影从沙丘上显现，逆月色而来的人影纤瘦而修长，依稀有几分熟悉……不应该啊……这里又不是长安，不可能遇到的……
然而来人的确是他，墨色衣衫，白玉发髻，眉目清冷亦无什么表情，紧跟其后的是一名十三岁的小少年，少年在看见她后，明显地大大松了一口气。
何月轩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昏迷的叶瑶身上，又落在了她的身上，淡淡道：“可真是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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