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文学网 > 长夜流明抄 > 37.墨笺日久隔音尘(6)

37.墨笺日久隔音尘(6)


  灯火被重新点燃,满室烛光亮得有些晃眼。

  惊魂未定的贵客们被扶回了座位上,低声抽泣的女眷们聚作一团相互安慰。幸得只有几个人慌乱之中摔了茶盏或跌了一跤,受了点儿轻伤。然而宫女与太监们就没有这般幸运了,死去的宫女与太监人数一时难以清点干净,温热的鲜血在石砖上蜿蜒流淌成痕

  在贺将军被侍卫们押下去,众人皆惊魂甫定时,叶洺已经踏着血走上前,从容道:“殿外叛军都已尽数处决,属下防护不及,让殿下与诸位受惊了。现可放心,殿内外已经安全了。”

  今上依旧端坐在中央龙椅之上,神色镇定眼神沉稳不乱。他俯视着台下的叶家大公子,暖黄的灯火之中,叶洺的脸颊苍白如雪,依旧是一副久病初愈的模样。

  端坐于龙座上的帝王,赞许地望着他:“若非你早早报告贺城光采购武器且挑选精兵随行,举止有些不同寻常,怕今日要闹出更大的血光来——”

  今上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脸色惨白的太子,冷哼了一声:“接下来的调查,还要劳烦爱卿了。”

  叶洺低低应了一声,低垂的睫毛微微扬起,依旧是那样平静而宁和的神色,只是多了一丝隐隐的笑意。

  在他回到座位的时候,身旁的小厮低声道:“长公子,二公子和宫仪姑娘,不见了……”

  叶洺的语调微微上挑:“嗯?”

  “明明有两个人在楼下看着的,也不知道二公子是用了什么法子,带着宫仪姑娘凭空消失了。”

  “不过是藏了起来,等你们搜寻一遍无果离开后,再离开的——蠢。”叶洺淡淡道,“不过没事,随他去罢……待他自己回来的时候,他便是叶府的新主人了。”

  开元二十五年九月,北疆大将军贺城光叛变,身上搜出太子密信,同夜,刑部尚书叶洺于太子帐中搜出锦囊一枚,囊中亦有贺城光密信,两人约定秋狩之夜兵变,逼迫帝王退位,诛杀武惠妃极其党羽。

  今上震怒,废太子李瑛并其兄弟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为庶人,软禁于大理寺中。

  同月,有官员匿名上书,叶府二公子叶瑶与废太子勾结,曾深夜出入太子宅邸,念及为叶洺之弟,未曾深究,仅废其金吾卫之职。

  玉门关外,安宁客栈。

  今日狂风分外肆虐,卷起了沿途的漫漫黄沙,刚擦过的窗棂,此时又蒙了一层灰。

  即使只穿着一层薄薄的纱衣,手中摇着丝绸团扇,老板娘额头上依旧有热汗不断涔涔流下。

  这里是过玉门关,前往楼兰的必经枢纽之地,来往的商旅众多,大多都选择在这个有漂亮老板娘的客栈中歇息——只可惜今日天气恶劣,想必不会有什么客人上门了。

  正这样无聊地想着,忽然瞅见漫漫黄沙间,依稀出现了两匹枣红马的轮廓,渐渐地走近了,竟是一男一女两名年轻人,马背上仅仅系着轻便的小包裹,一看就不是要去关外跑生意的商人。

  老板娘将团扇往桌上一放,就笑盈盈地迎出门去:“两位是住店还是打尖?今个儿沙尘大,最好住下,以免夜里迷了路。”

  男子率先跳下马来,掀了斗篷,对同伴问道:“怎么样,今夜要住下么?”

  他的模样清秀俊俏,眉目间却有一股飞扬跳脱的不羁之感,另一匹马上的女子亦掀下了兜帽,竟是个身材娇小的少女,最小号的斗篷穿在她身上尤显宽松。

  经过多天长途跋涉,她的脸色略略苍白憔悴,一双眼角微挑的双眸却格外明亮,她朝青年微微摇了摇头,转头对老板娘吐出四个字:“月落西树?”

  老板娘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星融夜沙……你是暗月的人?”

  流明点了点头:“我要去一趟楼兰,需要一张新地图,还有联络用的蓝烟火。”

  老板娘道:“你等等,我这就去给你拿来。”

  眼看着老板娘转身上了楼,叶瑶好奇地望向流明:“你方才和她说的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流明轻笑了一声:“暗月在各地都设有哨口,我曾在师——落月楼主的房间里看过哨口地图,记得暗月设在玉门关的哨口就是安宁客栈,暗哨是‘月落西树’,我当时觉得有趣,不知不觉记了下来,没想到竟能派上用场。”

  老板娘旋即便走了出来,将一卷羊皮纸并两支焰火递给了流明,有些担忧地劝告道:“地图上有详细的补给地点,虽然最近的补给点只需走两个时辰便到了,但今夜天色已晚了,还是住下罢?”

  流明侧头望了一眼黄沙弥漫的前路,微微皱起了眉头——现在就上路的确有些匆忙,但她与叶瑶是私自出关,意图在叶洺等人赶到之前,调查出事件的真相,一天都拖延不得,这样一想,她便勒紧了马缰,摇头道:“不了,任务在身,赶路要紧。”

  老板娘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两人的身影又消失在漫漫黄沙间,客栈内的小厮刚刚擦干净桌子,走到她的身旁问道:“虞娘,既然知道他们两个人不是暗月之人,为何还要留他们住宿?”

  “告诉他们只需走两个时辰便能到达补给点,又殷勤挽留,他们才会非走不可啊。”老板娘忽然变了一副神色,嗤笑了一声,“月落西树?两年前弃用了的暗号,居然还有人用。”

  红日渐坠,落在无边无际的金色荒漠上,炽热的余温几乎要将砂砾炽烤为晶莹的琉璃。

  流明与叶瑶已经走了整整三个时辰——离开客栈的刚开头倒是走得顺利,沿着地图上标明的枯树桩,渐渐地接近了图上用墨点标注的补给点,可是紧接着走了两个时辰,身旁除了波浪般起伏的沙丘,再也无其他景物了。

  “是错过了什么吗?”叶瑶将水中地图翻了又翻,“还是走岔路了?”

  沙漠不似其他地方,砂砾随风移动,地形每时每刻都在变幻,所以才需要每个月都绘制新的地图,而且此时夜色渐深,视野越发的晦暗难明了。

  “或许沿途有路标被埋,我们有些偏离了道路。”流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就留宿了……”她的眼睛忽然一亮:“你看那边!”

  只见前方两个沙丘之间,有一处用黑石块堆砌的水井,井口用两片半圆形的厚木板盖着。叶瑶对照着地图看了好几遍,略迟疑道:“难道这个就是补给点么?”

  两人走近了那口黑石井,叶瑶微微俯身,发觉靠近井口的黑石缝隙里微微泛紫,心中忽然有了不祥的感觉,下意识地就推开了想要靠近他的流明:“别——”

  话音未落,流明只听见脚底“咔擦”一声,像是机关被触动开始运转的声音,井口的两扇木板忽然由内陷落——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叶瑶扑进了怀里,两个人在沙丘上不知道滚了几圈,方才停了下来。

  她只觉得半只左手传来了剧烈的刺痛感,仿佛有数只蝎子将毒针扎入了肌肤,瞬间起了不少黄豆大的红肿,而被打开的黑石井口,正喷涌着诡异的紫烟。

  趴在她身上的叶瑶忽然惨叫了一声,翻倒在一边,痛苦地咽呜着,将自己紧紧缩成了一团——流明只见他的后背衣衫如被燃烧般碎裂着,转瞬已经血肉模糊。

  流明知道他方才那一扑,为自己挡下了大部分毒雾,若不迅速处理,毒素渗透可就糟糕了。她迅速地爬起身来,撕开了叶瑶的衣衫,几下就把他的上半身扒了个干净,当她伸手将那些黏在伤口上的布片与丝线扯下时,叶瑶的身子剧烈地抖了抖,却是紧紧地咬着牙关,硬是没有再惨叫出声来。

  流明取下了腰间的水囊,刚刚扭开盖子,想要为他冲洗伤口时,叶瑶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摇头道:“不能用水,水在沙漠里很宝贵,不能这样用。”

  流明焦急道:“可是你的伤口必须冲洗——”

  “用你刚刚割下的衣裳擦。”他颤声道,“快点,我忍得住。”

  流明一时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抓起碎布衣裳,用力往他的后背上擦去,这样粗暴的处理要比方才更痛苦数十倍,叶瑶的整个身子都疼得绷直了,双手胡乱地抓着沙地,留下了十道深深的抓痕。

  当所有紫色的血水都被擦干净,流明从马背上取下了伤药,细细地洒在了伤口上,最后用干净的绷带缠了,叶瑶早就满头大汗地昏了过去,仅剩下了微弱的呼吸。

  趁着此时还有一点光亮,她迅速地收集了附近的木柴,生了一团篝火,将叶瑶小心地挪到了火堆旁,将两根枯木架在他的两侧,再盖上了毛毡布,勉强充当一个简易的帐篷。

  白日的炽热慢慢地消散了,守在篝火边的流明竟感到了一丝寒意。没想到沙漠的昼夜温差如此之大,夜越深越冷,没柰何,她只能钻进了那个简易帐篷里,蜷缩在了叶瑶的身边。

  叶瑶依旧沉沉地昏迷着,昔日轻佻而红艳的薄唇,此刻已毫无血色。

  流明恨不得他这段时间一直昏迷着,这样便感受不到伤口化脓所带来的疼痛……叶瑶此刻所承担的正是为她所挡下的痛苦,望着他惨白如纸的脸色,愧疚袭来,她只觉一阵心如刀绞。

  她不是他的亲人,亦不是他的恋人,他为何要对自己这样好……她缓缓攥紧了手指,若没把他救回来,她也不配再活下去。

  半夜时分,叶瑶似乎清醒了一些,半昏半迷地喃喃着什么,流明凑近了才听见是“水,水,水……”

  流明小心地抱起了叶瑶的头,将水囊放在了他的唇边,可他整个人都打着颤,从嘴缝了流下的水要比他喝下去的要多的多——总不能让他忍受了巨大痛苦才节约下的水就这样白白流失了,流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举起水囊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然后俯身,撬开了叶瑶的牙关,慢慢将这些水全部哺了进去。

  一连喂了好几口水,叶瑶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流明轻轻将散在他额头上的发丝挽到了耳后,轻声叹了一口气。

  叶瑶,你可不能死。

  就算要死,也要我先走一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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