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文学网 > 长夜流明抄 > 36.墨笺日久隔音尘(5)

36.墨笺日久隔音尘(5)


  这是哪里?

  流明缓缓睁开眼睛,自己似乎身处在一处高楼,漆黑夜幕之下,是不远处的猎宫晚宴,舞台已经灯火辉煌,只等金纱衣的舞姬上场,上演精彩一幕。

  她想要说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要起身,却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她只能坐在竹椅上,隔着一张小桌,身旁坐着叶长公子柳洺,正举着茶盏轻轻嘘了一口气,吹散了碧色茶汤上的碎沫。

  “不要以自残来唤醒知觉,没有用的。”察觉她试图咬破自己的舌尖,翠衣公子缓缓道,“这是我随身携带的曼陀罗花粉,少量吸入可以缓解疼痛,大量吸入的话便会四肢麻痹,甚至心脏停止跳动——方才你昏迷的时候,我又让你吸了几下。”

  他微微抬起头,眺望着不远处的舞台:“你就陪我安静地看完这场好戏罢……可别错过了什么。”

  空荡荡的舞台上,忽然响起了一声拨鼓声响,屏风后有莲步轻移,银铃叮当,身着金纱舞衣的曹野那姬出现在了众人眼前,眉间一点金箔花钿,双眉淡若远山青黛,衬得瞳中翠色浓郁如竹海——今夜盛妆打扮的曹野那姬,美得如同十六岁的少女,连波澜不惊的帝王,此刻都微微失了神。

  琵琶声起,琴笛和鸣,舞台中央的女子从容伸手,指尖缓缓划过一个翩翩弧度,浅金纱裙顿时如同牡丹盛放,层层叠叠络绎不绝。

  “你现在是在思考,我为何要阻止你,红叶到底是谁的人,看似中立的叶家,难道是寿王一派的么?”叶洺从容地饮下一口茶,轻轻放下了茶盏,“很可惜,我的所作所为叶家不知道,寿王也不知道,我一个人默默筹谋的这一切,不为争权夺势,仅仅是为了——复仇。”

  “宫仪姑娘,你知道么?我的身子,并非一生下来就是这样子的。”他轻笑了一声,语气里有几分自嘲,“我虽然遗传了母亲的哮喘,可除此之外便与一般孩童无异,六岁之时已经能骑小马,拉动一石的弓箭了,我那时的梦想,便是继承父亲的武职,重振叶府的荣光呢。”

  “我的身子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还是七岁新年的那一天,一名仆从的孩子拉我和他出去玩耍,我和他来到了城郊的湖边,他的爹爹忽然冲了出来,将我推进了早已凿好的冰洞之中——按道理说我应该是死掉的,可惜那名仆从是第一次杀人,把我推下去后就带着儿子慌慌张张地跑了,头也不敢回,不知道我还攀着冰块,没有彻底沉下去。”

  他永远都忘不了当时的场景,这一幕在他的梦境里重演了成百上千次——七岁的小男孩惊恐地爬抓着冰面,却怎么都爬不上岸,冰冷的湖水已经浸湿了他的棉袄他的头发,他嚎啕大哭着,眼泪却一颗一颗冻结在了他的脸颊上,好冷好冷啊……冷到了手指失去了知觉,双腿失去了知觉,渐渐地,连呼吸都感受不到了。

  “若非当时经过的一位马夫,将我送回了叶府,我现在已经是深埋在淤泥里的一具枯骨了。父母请了数十位名医,耗费了无数药材,才勉强将我救活了过来,但我因在冰水中浸泡了太久,寒气已经深入肺腑,已经没有办法根植,只能每天数碗汤药地灌下去,压制住这一股寒气,一旦没能压住,我便会五感全失,再次陷入即将溺死的感觉之中……看来我这一辈子,都逃不出那个冰湖了呢。”叶洺缓缓道,“你知道我在能勉强下地行走的那一天,知道那名将我推下湖中的仆从无论施加什么刑法都不肯招供后,做了什么吗?“

  “我呀,将他的孩子带到了他的面前,亲自动手,对他的孩子做了很残忍很残忍的事……无论他怎么哀嚎怎么悔恨,怎么痛哭流涕地哀求我,我都未曾停手。在那个孩子死之前,我终于知道了一切,知道了是谁想害我,动机又可笑又愚蠢,又让我憎恨……”灯盏中跳跃着的烛火,为他的瞳仁染上了一抹奇异的火红色,“你看,想害死我的罪魁祸首,此时就在这场晚宴之中呢。”

  流明茫然地望去,却只能看清舞台上的曹野那姬,翩翩起舞的女子云手轻舒,抬腕低眉之间,纤薄的罗衣随风飘舞,缭绕长袖仿佛分云拂雨,长发随辗转身姿轻扬,翩如兰苕,婉如游龙。

  “支撑我活到现在的,并非是谢老仙人的药物,而是深入骨髓的憎恨……怨恨才是最有效的药材呢,还没有看见他们痛哭流涕哀求我原谅的样子,我怎么舍得死去呢?”叶洺微微扬起了唇角,即使吐露的是如此黑暗的话语,他的笑颜竟依旧文雅如初,“你看,第一个要遭报应的人,就要来了呢……”

  管弦乐声越来越急促,而曹野那姬的舞蹈也越来越快,若是最初的舞蹈轻盈曼妙若回风飘雪,那此刻她的舞蹈便是急促如惊涛骇浪。乐声渐疾,她旋转着舞步从宾客面前经过,渐渐地逼近了贺城光。

  “你猜红叶留给太子的最后一个,非十万火急之时不得打开的锦囊,里面写着的什么?”叶洺轻声道,“太子对红叶言听计从,自然是将最后一个锦囊好好的保存在身边——但他那个猪脑子就不会好好思考一下么,十万火急之时,他还有机会打开它么?”

  曹野那姬的舞蹈忽然停滞。

  此时正是踏枝曲的最高潮,她刚好旋转着来到了贺城光将军的面前,下一个动作本应该双手打开身体迅速旋转,让金沙舞衣层层叠叠地盛放开来,如同一朵娇艳的牡丹——可她的身体却忽然一滞,整个人惊恐地跌坐在了地上。

  “贺将军……”

  她的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震惊神色,踉踉跄跄地往后爬着,花容失色地颤声道:“他们带着兵器!”

  一语落下,四座皆惊。

  在大多数护卫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灯烛忽然被全数扑灭,猎宫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之中,刀剑出鞘的声音响起,女眷们顿时惊恐地尖叫了起来,其中还掺杂着几声太监们尖锐的“护驾——”

  “叶……瑶……”流明挣扎着起身,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他……你弟弟……不能……”

  “小瑶不会有事的。”叶洺凝望着那一处混乱的地方,淡淡道,“我派了守卫跟着他,他不会受伤的。”

  她松了一口气,眼里却又泛起了更加迷惘的神色:“可你……为什么……陷害……叶瑶……还有……他的,母亲……”

  “你误会了,宫仪姑娘,小瑶之前遭遇的那些事,都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并非我所为。”叶瑶微微摇了摇头,“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他,即使并非一母所生,他也依旧是我的弟弟。”

  “幸好这些事不是你做的。”他的身后忽然响起一个脆朗的男声,“不然今夜,我怕是要担上一个弑兄的罪名了。”

  “小瑶?”叶洺微微皱眉,“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在打晕了你派来的人之后。”叶瑶微微挑眉,“哥哥,在你的眼里,我竟是如此迟钝无能,连身后跟着两个大汉都发现不了么?”

  叶洺转头,目光落在了流明的身上:“你也是发现他来了,所以才问了我这个问题么……是我大意了,总是把你和他当成小孩子。”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虽然不够完美,但这场戏也该结束了……轮到我上场,上台去唱最后一幕了。”

  叶瑶伸手拦住了他,冷冷地一挑眉:“你不打算和我解释一些么?”

  “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的。”叶洺望着他,声线依旧温雅谦和,“但今日不行。”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

  “我死的时候。”叶洺忽然轻笑了一声,“是不是很快?”

  “……为什么你也是这样!”叶瑶忽然拔高了声调,“和父亲一样,曾经的事一件也不告诉我,未来要做的事也统统瞒着我!我就像一个傻子被你们耍得团团转!我难道不是叶家的人吗?你以为你想报复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我就不会帮你吗!你真的把我当做,真的把我当做……”他不由地攥紧了拳头,“你的兄弟吗?”

  “如果你真的想帮我,那就让我下楼吧。”叶洺轻声道,“可不能让今上等着啊。”

  叶瑶微微沉下了眼睛,最终让开了道路,在哥哥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下后,忽然重重地砸了一下门。

  贺城光明白自己中计了。

  四周的尖叫哭泣之声嗡嗡充斥于耳,士兵的惨叫声响起,这是他手无寸铁的部下被杀戮的声音。他知道自己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但无法接受的是曹野那姬亲手将他推下了陷阱。

  无数黑影朝他扑来,而战无不胜的月沥枪却不在他的身边,而就算带着,他也不能使用——不能反抗,绝对不能反抗,一反抗就坐实了刺杀谋反的罪名。

  侍卫们一拥而上,死死压住了他,轻易地反缚了他的双手,却始终按不下他的头颅——他充血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了面前颓然跌坐的女子。月光下的曹野那姬撑着地缓缓抬头,翠眸依旧万般柔情,定定地望着他,嘴角噙着一丝凄凉又绝望的笑容。

  “我一个人,我一个在这里……”

  她阖上了眼轻轻道,感觉自己流了泪,又似乎不曾。喃喃的声音散在了秋夜寒风中,再无第三个人听得。

  “我一个人在这里……你难道不知道我很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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