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墨笺日久隔音尘(1)
子夜之时,寿王宅邸。
西沉月色透过梅花窗棂,散落于纱帐之上,在罕见的旖旎春梦之中,她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如花间晨露般柔美而清甜,轻轻地呼唤着他,几分热切,又有几分羞怯——寿王,寿王,自那一件事后,我的命就是你的了……
你的命自然是我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他喃喃着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将她曼妙的身体揽入怀中,然后狠狠地亲吻下去,然而他却伸手扑了个空,当他睁开眼睛时,她的身影已经无影无踪。
才几日无法见到她,内心便被思念蛀空,他伸手想揽过今夜侍寝的小妾充当慰藉,却又揽了个空——身侧空荡荡的,唯有被褥间一丝余温尚存。
他意外地起身道:“玉浣?”
黑暗中唯有水珠滴落,碎裂在地的声音——滴答,滴答。
规律而清晰。
可这里是他的房间,怎么会有水滴之声?!
他猛然坐起,惊声道:“有刺——”
那个“客”字还未出口,有火折子“哗啦”一声点燃了烛芯,明晃晃的烛火照亮了桌旁站着的女人——深紫色的贴身衣裳,衬得腰肢苗条双腿修长,银色腰坠中间镶嵌着神秘的苗疆图腾,头发竟是奇异的银白色,一直垂到腰间。
而她的手腕上,正缠着一条黑色的长蛇。
他的侍妾正躺在桌上,双目微合,神态安详,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仿佛沉溺在一个美好的梦境里——然而她再也不会醒来了,黑蛇已经咬穿了她的脖子,鲜血沿着她的头发下淌,滴答,滴答。
“梦梨!”他顿时震怒道,“不要在我的宅邸里杀人!”
“寿王息怒呀——谁让她突然醒了过来,看见我吓得就要大叫出声来。”她笑盈盈地抬起了脸,“我可是暗月的逃犯,万一被发现就糟糕了呀。”
见他依旧铁青着一张脸,梦梨从袖中取出一快白绢,含笑着递给了他:“况且今夜梦梨前来,是给您送武惠妃的信呀。”
母妃的来信,是他最大的情报来源。
自古皇子成年后皆有自己的王府与封地,而他的父皇李隆基生性多疑,皇子成年后不赐封地,而是在永福坊与兴宁坊的交界处修建了一处“十六王宅”,皇子成年后就必须移居此处,一举一动皆有人盯梢,轻举妄动不得,如同笼中之鸟。
幸亏他的母妃是当今权势最大的妃子,每日皆有源源不断的情报送到她的寝宫中,再由她刷选出最有价值的情报,以眉粉或胭脂涂抹在手帕上,暗中派人送到他的手里。
寿王的目光落在了一行字上,皱眉道:“太子救出叶瑶?母妃为何要写这个?”
手帕上能容纳的内容甚少,母妃会特地写下这句话,定然有她认为的意义在。
梦梨亦不太明白:“前一日,叶家二公子被鹤林观的道士们抓住,称他杀了在此修行的一名道姑,太子不知从何得知了消息,作保将他放了出来——叶二公子是长安城有名的纨绔浪荡公子,不知太子为何要出手救他。”
寿王望着白绢上的这一行字迹,沉下眼沉思半晌,方才摇了摇头:“叶二公子虽然是有名的废物,但叶家总共只要两个孩子,叶夫人年纪已大无法再生,而叶长公子身体虚弱,怕是活不过三十,所以家主之位,终有一天是落在叶二公子头上的……讨好叶瑶就相当于讨好了叶家,讨好了叶丞相,太子一向懦弱无能,突然如此懂得人情世故,怕是有高人指点出招。”
“寿王也想去巴结他了么?”梦梨淡淡笑道,“只可惜清泓楼主之死,大理寺原也认定是叶瑶投()毒的,依旧是太子出手,帮他撇清了关系——太子总共帮了他两次,如此大的恩情,寿王怕是争不过了?”
他冷笑了一声:“争不过便除之,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
梦梨望了他一眼:“寿王的意思,是要我出手么?”
他反问道:“你杀得了他么?据说跟在他身旁寸步不离的那个女护卫,亦是暗月出身?”
梦梨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提起了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举起茶杯缓缓饮下一口,方才慢条斯理道:“苗疆女子杀人,有一千种法子,不知寿王喜欢哪一种?”
言罢,她忽然倒转水杯,将杯中清水全部洒在死去的女子身上,旋即吹灭了蜡烛,寿王只能听见一阵窸窸窣窣难以言喻的声音响起,仿佛有千万只小虫在啃噬着什么,而她于黑暗中嫣然一笑道:“我家还有个病人要照顾,就先走了,不等这声音消失,寿王莫要点燃蜡烛,不然会看到什么,我可不能担保。”
寿王只觉一阵头皮发麻,坐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好不容易等到这诡异的声音消失,四周重归寂静,他再也忍耐不住,点亮了床头的烛台,往桌上照去——只见桌上地上,皆是干干净净,别说血迹了,就连宠妾的尸体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开元二十四年的秋日,天子的明黄旌旗摇摇出城,跪送的太监宫女们跪送于大道两侧,密压压如一大片敛翅的鸟群。
每逢秋分,皇家就会举行一场排场盛大的狩猎,皇帝御驾出游,接受各族使者的觐见,而准许与皇帝随行之人,大都身份显赫,届时随随便便在猎场撞到一个人,不是皇子公主,便是朝中大臣,实在是大意不得。
出宫的先是队列齐整的皇宫禁军,再是天子的龙撵,众妃子公主的轿子,成年的皇子多数骑马随行,而以流明的身份,只能混在一群仆从中,跟在队伍后面步行。
她素来不喜这种人多恢宏的大场面,人声繁华意味着杀手们必须蛰伏,她的故乡是一个常年阴雨连绵的山谷,山脉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常年笼罩着月爻城。而茂密的竹海,又将为数不多的阳光切得稀薄。
月爻城的外城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城镇,甚至有小贩沿街叫卖。而当夜深孤寂,明月升起,白日里的光鲜亮丽落幕之时,这座城市才真正地苏醒——内城城门悄然打开,无数刺客无声无息地出城,手中持有长老们下达的密函,一道沉默的身影,都代表着一朵当夜即将盛开的殷红之花。
只有黑暗的深夜,才是最适合刺客的。
流明正兀自出神间,身子忽然一轻,整个人都被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在了马背上。
“我载你一程罢。”叶瑶在她耳边低低笑道,心情似乎很愉快,理所当然地将身材娇小的少女半搂在了怀里。
“叶瑶。”她皱眉问道,“那天你是怎么从大理寺出来的?”
她在求完何月轩后回到叶府,发觉叶瑶正在自己房间里呼呼大睡——何月轩的动作不可能这么快,她一开始以为是叶瑶的父亲,但叶君阳见到他时,也是一脸意外的神色,既然不是何月轩也不是叶君阳,那到底是把叶瑶从大理寺捞出来的?
叶瑶嬉皮笑脸道:“我告诉大理寺的人,我去鹤林观是为了看那里的一个小道姑,他们左审右审也审不出个什么,就把我放出来了呗!”
流明瞥了他一眼:“撒谎!”
“你问我一个问题,那我也要问你个问题。”叶瑶道,“落月楼主已经来长安了,你迟早都会见到他,若是给你一个机会,你会回到他的身边么?”
流明微微皱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就突然想知道嘛。”叶瑶轻笑着,脸上依旧是散漫不经的神色,“告诉我,否则我也不会告诉你真相。”
“我……”流明微微攥紧了拳头,“我永远都不会回——”
她的话还未说完,叶瑶忽然俯身,一手钳住了她的下巴,深深地吻了下来。
这并非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但与那次溺水不得不为不同,这一次是他主动吻了上来,那样的温暖而柔软,果然是轻薄公子的嘴唇——流明微微皱眉,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开来,却听到叶瑶低声道:“你师父正在看着呢。”
他的话仿佛一道惊雷,在她的脑海里轰然炸开,流明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再也动弹不得,而叶瑶轻笑着,将她僵硬的头摁到了自己的胸口上:“乖,他还看着呢,别抬头。”
“你故意的——”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你明明知道他误会你和我——”
“那为何不让他继续误会下去?”他冷笑道,“流明,是你自己说的,你再也不要回到他的身边。”
“……”她微微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流明。”她听见他道:“我比谁都了解你和他的关系,你永远都不可能真正恨他,你已经被他训练得如同恋父的女儿一般,只要靠近他,就会无法阻挡地想要亲近他。”
她听见他道:“只可惜啊流明——他从未将你视为亲人,否则他怎么容许那么人伤害你,眼看着那些人伤你如此之重?那个时候是有多痛,你可是忘了么?”
她听见他道:“流明,既然你无法抗拒,那就由我来……阻拦你。”
叶瑶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若她当时抬头,就能看到叶瑶的眼里,闪烁着她从未见过的眼神,危险而冰冷,与一头捍卫领地的野狼别无二致。
他冷冷盯着不远处的黑木轿子,而轿中的男子微微侧着头,目光正不偏不倚地望着他,那一双似乎永远没有波澜的眼睛,微微眯起,神色依旧如雾中青莲般,清冷而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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