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八百年前
密林深处,狐狸洞
一袭白衣的少年辰宿刚从人间归来。
前日,人间值百花盛会,他偷偷爬上人间的城墙,看街上凡人载歌载舞,花车游街。
十里长街,漫天飞花,扮作花神的女子以纱遮面,额心一点红桃,鬓戴繁花,手执鲜花,裙缀花瓣。
那日,天上飞的是花,地上铺的是花,人们穿的是花。春风满带花香,春幡缀满花枝。他面前一株桃树开得艳艳灼灼,红霞般灿烂的桃花挤满了他的双眼。
他在人间偷偷喝了酒,连酒里都是花香,酒不醉人花醉人,他连看了三日繁花盛景,被花香熏得迷迷瞪瞪,摇摇晃晃地走回密林深处。
他化作原身在满地繁花中奔跑,花枝摇摇,火红蓬松的狐尾也在身后摇摇,他叼着那扮花神之人手中的全人间开得最盛的花枝,一路奔向狐狸洞。
他想着要将这花,这盛景,这繁花都讲给母亲听。
狐狸洞内却比灼眼的红花更红艳。
一片漫天漫地的红,是鲜血的红,是红狐的红。到处都是鲜血混着火狐的皮毛,一洞死寂。他口中的花枝坠落,鲜红的血水溅开,艳红的花瓣饱蘸了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滴落着刺眼的红。
他头晕目眩,眼前发暗,口鼻窒息,似要被这浓稠腥气溺死,暗红的血海翻涌着要将他淹没。
他的白衣上溅满了血,红色的纹路狰狞扭曲,他跪伏在地上,双手颤抖着将散落的狐狸皮毛拼凑在一起。
父亲,母亲,二叔,二婶,大哥,二哥,三姐,小妹……
一洞的狐狸,无一幸免。他数了又数,对了又对,一次一次地帮他们的残尸梳理绒毛,鲜血凝结成暗红的块状,和狐狸皮毛黏连在一起,他轻轻地将那些皮毛梳顺,将血块一点点清理下来,可他无论怎么数怎么对,他所有的亲人都在此处了。
尸体全都残缺不全,内丹没有了,所有狐狸的内丹全都没有了。
来者极凶极恶,杀妖夺丹。他剖开每一只狐狸的身体,挖出脏腑,取走藏在丹田深处的内丹,连最小的还未化形的小狐狸崽都不曾放过。
辰宿一时之间连哭泣都无法,他的双眼已经干涸,胸口已经麻木,他都不会痛了。他缩在狐狸洞幽暗的角落里,呆滞地睁着眼,抱着膝盖横躺在地上。
日升月落,洞府里散发着尸体的恶臭,他也闻不到。他那样一动不动地过了三日,直到食腐的秃鹫光顾狐狸洞。秃鹫伸出鸟喙,想要尝一口狐狸肉,他突然跃起,冲向秃鹫,一拳一拳地捶向秃鹫的头、颈、腹……
秃鹫被打痛,拼命啄着、撕咬着他的胳膊,他头发在身后散乱成团,整个人都陷入疯癫,秃鹫落败,挥着残破的双翅,远飞而去。
他一身鲜血,脸上满是血痕,这时他才恍然想起,需要将家人安葬。
他连挖了十八个墓穴,将他们一个个打理干净,埋入土中。他树起了十八块石碑,用自己一身的鲜血为他们写下姓名与尊称。
他还记得自己溜出洞府时,小妹在身后扯着他的白衣,目光灼灼,狐尾在身后左摇右摆:“哥哥,我也想去看祭花神。”
他捏了捏她的脸:“母亲布置的课业你还没完成,你先好好修炼,等你学会收起狐尾的时候,哥哥再带你去。”
哥哥带不了你去祭花神了。
他在清理洞府的时候,从角落里捡到了几片青色蛇鳞,放在鼻间嗅了嗅,蛇妖——芜绝。
芜绝曾抢走他们狐妖一族的领地,与狐妖争斗多年,最终狐妖被迫背井离乡,四散天涯。辰宿这一脉便躲入了深林之中。
如今芜绝卷土重来,吞下了一洞狐狸的内丹,应是彻底走了邪道。不知他如今实力有几分,以洞内的惨烈程度看,再加上那么多的妖丹,怕是已近仙身。
修了如此邪道的妖自然成不了仙,应是成了妖神,实力绝不在那些地仙之下,怕是与长居天宫的那些神仙真人也能一较高下。
仇,要报;实力,差的太远。
辰宿从那以后便一心修道,他日夜勤修苦练,心浮气躁,终是求成心切走火入魔。
血气倒流,筋脉断裂,他倒在树下,口鼻涌出鲜血,伸出手试图向远处爬去。终是难以维持人身,化成原形,被埋在草叶之间。
阴寒的雨水落下,那被翻滚的混乱妖气激发的漫天寒雨将他浇得从里到外一片沁凉。
他大概会死在此处,他想,自己是那般无用,不能替父母报仇,甚至修炼到走火入魔,只能横尸山野。
他不是没有天分,他于修道之途上其实天赋异禀,但心太急了,恨太重了,杀意怨愤太浓,进步神速反而根基不稳,害了自己。
他浑身冰凉,血液渐冷,身上涌出的鲜血带走了他所有的力气,直到一阵凉润的光罩住了他。
那光凉而润,并不寒冷,无比清澈,将他体内的浊气都洗净。他费力睁开湿漉漉的狐狸眼,睫毛上还凝着雨珠,阴雨已停,浮云俱散,眼中满是灿烂的星空。
星河璀璨,垂落委地,星光如轻纱将他虚虚地笼罩,抚平他的伤痕。
他在星光之中慢慢疗伤,星河的光如清水将他灵台洗得清悠,他竟在此刻顿悟,修为连升了几阶。
那时星河的灵气四溢,人间生机勃勃,他似与这星光有缘,借着星光修炼,吞纳吐息,解心释神。或许这就是他名为辰宿的由来。
辰宿列张,他是满天星宿,也是拂晓晨星。
母亲曾说过星光与他有缘,应是有缘的。他采星光修炼,进益如此神速,令他本人也惊愕。
那星光似乎是一位女神的披帛,不知为何坠入人间散作星光,给人间带去无限灵气,也救了他一命,还给他带来了报仇的希望。
他夜夜仰望星空,即使女神从不知人间有那样一个在泥泞中挣扎仰望她的可怜狐狸,他也想见一见她。远远地,只一面就好。
他卑微地想,只求一面,不求她记得,也不求她注意,只要能见一眼,就算只是虚影,也是死而无憾的。
他于星光下修炼三百年,妖身竟已入半仙之列,成仙的曙光近在眼前,天宫的大门即将为他打开,报仇的机会也近在咫尺。
一日,他在林间遥遥地望见千万里之外有星光闪烁,青天白日,他竟看见了星光。那星光极其微弱,他凭着自己那一身与星光同源的灵力,那与星河的一丝微弱联系,目光穿越山海,看见了星光。
是星星坠落,是来自星河的星星坠落,更准确地说是星河女神坠落。
他向着星光的方向发疯般地奔驰而去,树枝挂破了他美丽的皮毛,他也毫无知觉地向着梦的方向奔去,人间只剩一道狐狸的火红影子,比电光还快。
他赶到星星坠落的地方,却只见到一片满是星辰的裙摆,那裙摆转瞬即逝,他眼中只有一瞬星光闪过。
轻若云烟的竹月色裙摆一如清朗幽蓝的月夜,其上缀满斑斓璀璨的星星,星光播撒之处,皆泛着柔和的光辉。她走过的地方,繁花吐蕊,清澈的银白色露珠从花瓣上滴下,每一滴露珠里都藏了一片星空。
他捧起双爪小心翼翼地接住那露珠,金灿灿的双眸溢了泪光,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见到她了。可是,她身入凡尘不知去了何方。
正在他抑住哀伤,准备寻找她的时候,林间一阵腥风拂过。
蛇妖芜绝,便是化成灰辰宿也辩得出他那腥臭的味道。
血仇当前,他无心寻找女神,浑身灵力爆发,他举手,手中幻化出光剑,与那蛇妖缠斗起来。
两位大妖的妖气碰撞混杂,漫天红云翻涌,林间树木瑟瑟发抖,百草枯黄,繁花凋零,他的妖气直逼芜绝的面门。
辰宿白皙的脸上挂了彩,细长的伤痕溢出血珠,鲜艳的血珠顺着脸颊流下。他神色冷冽如冰雪,浑身腾起银色的光,每一剑都足以将大地劈裂。
地动山摇,芜绝到底是妖神,他张开血盆大口,蛇尾摇动,便挡下了他的攻击。芜绝面目狰狞,身体扭曲成奇异的形状,四野皆被他的黑暗妖力淹没。他愤怒于这只狐妖居然能伤他,又兴奋于若杀了狐狸,吞下他的妖丹,必将魔功大成。
辰宿身后火红的狐尾漫天张扬,他五指化作利爪,双目赤红,尖牙显露,兽相毕现,四周腾起一团团紫色狐火,火星四散。狐火聚集成一大团烈焰,将黑色扭曲的暗影包裹灼烧。他快步冲向芜绝,长发飞扬在身后,光剑带着火焰,其上流转着星辰之光,芜绝甩尾缠住他的身体,阻挡住他的步伐。
两妖相撞,剧烈的妖风爆开,辰宿衣襟破碎,长发散乱,光剑也插入芜绝体内,身体却被蛇尾缠紧不能再进分毫。
芜绝扭曲狞笑:“哪来的狐狸,居然能让你伤我几分,我必剖开你的内丹,将你一刀一刀凌迟处死。”
辰宿唇畔流出鲜血,他半睁着眼眸,费力地念咒,声音轻微,蛇妖又缠紧了几分,他只觉肩骨碎裂,仍未停顿。
芜绝拧眉:“死到临头,你在念什么?”
辰宿浑身银光爆开,两人从白日战至入夜,漫天星光洒落,化作辰宿的甲胄,他将毕生的功力与心法合于一处,挣断了芜绝的蛇尾。蛇尾一段段散落,芜绝大骇,全力施法试图捻死这只狐狸。
芜绝身上墨青色的光芒闪动,他速度极快地出招,每一剑都在辰宿身上留下伤痕,但辰宿也会同时还以伤痕。
芜绝伤痕累累,见对方一副不要命的模样,眉头紧皱,留下一道攻击的虚影,逃往林间。
辰宿追杀了几步,已无力再追,他浑身筋脉因爆发而断裂,鲜血从身体中涌出,强迫提起的气力泄去,他借了自己过去与未来的全部力量,内丹上也因爆发的力量太过强横而浮现裂痕,如今他已是将死之身。
可惜了,还未成功报仇。他艰难地向树林深处挪去,最终化作原形,一只浑身是血的小赤狐,缩在草叶之间。
两妖相斗的强烈妖力激发了漫天阴雨,他被淋得透湿,雨水带走了他的鲜血与温度,他只能在草叶中等待死亡。
在他神思弥留之际,听见了急切的呼唤声,那声音邈远迷离:“姚朴,这有只快死了的狐狸。”
他在草叶间费力睁开眼,阴雨下的模糊光影笼罩着一个男人。一阵温暖的光将他包裹起来。
他得救了。
但妖力也散了。
原先他为半仙,一步已跨入仙门,而今他妖力虚浮,只能堪堪维持着他的人身。他努力的一切全都作废,活着还不如死去。
报仇与女神,他已没有一样可以完成。他浑浑噩噩地活着,姚朴开导了许久,也无法提起精神。
直到千万里之外,他再一次看见了漫天星光。
日月消隐,漫天星光破开云层,天际翻滚着阴云,神力激荡,妖力动荡。
有神明在诛灭妖神。
他费力向那处跑去,但妖力虚浮,他赶到现场时,打斗早已结束,只见到草叶中一抹神血以及草尖上闪烁的点点星光。
风里还残留着芜绝的腥臭气息,但在辰宿向此处赶来的路上,他便已看见了那翻腾的妖力阴云尽散,芜绝死了。但他仍在四处翻找,直到见到残存的芜绝妖躯才松了一口气。
笼罩在人间之上的最大的阴云,妖神芜绝真的已经死了。虽然不是他亲手杀死,但他依旧痛快不已。他脱力地坐在树下发呆,很快泪水便夺眶而出,几百年来,他终于号啕着哭出声。
父母含冤,亲朋枉死,这一切的祸首终于横尸在他面前。
无法言喻的痛快,那般恨,那般痛,压了他几百年,他恨不得生啖其肉,渴饮其血。而今终于舒了这口气。
只是,他痛快哭完之后,抹着眼泪,看向草尖的星光。
他还是没能见到她。
他在看见阴云尽散的时候,仍然马不停蹄地向这边赶来,不止是为了亲眼确认芜绝的死,还为了见她一面。
只求一面啊,怎么这么难。
她无意间落下的披帛救了他一命,她随手诛杀的妖神替他报了血仇,他只想远远伏下身子叩首,看一看她是什么样子。若他不配面见神女之颜,只远远地看一眼她的身影便足够。
他愿为此付出一切,乃至生命。可他的生命不值钱,他的心也不值钱,他的一切在她面前都那样卑微,他知自己那样的想法只是妄念,可此生也只有此事值得他去做。
他什么都不在乎,心中只有这份唯一的执念,其他的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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