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餐桌前，夭夭盯着面前红通通的川菜，伸了几筷子不由得脸都皱在一起，辰宿给她倒了三杯冰果汁才好一些。

        楚南才意识到她不能吃辣的，便将麻辣兔头转走，又叫了两样清淡小菜。

        辰宿笑着低声问：“怎么啦，让你别吃这个，还不信。这个煲的鸡肉不错，你尝尝这个吧。”

        夭夭吐了吐舌头，想要斯哈两声又觉得实在不太文雅，便只得瘪着嘴小声说：“我舌头都没知觉了，感觉像中毒了，是不是我和那道菜犯冲呀。”

        辰宿：“……”

        辰宿抬手，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眼睛，压下满心无奈，复又眸生波光地说：“没有，是因为加了麻椒，吃了就是会舌尖发麻的。”

        夭夭：“真是太怪了，太怪了。为什么要加这样东西呢。”

        辰宿：“我也不喜欢，我不喜欢吃辣的，也不喜欢吃麻的。不过很多人都喜欢，这种口味很特别，吃的时候人都形象全无，回味的时候却还想再来一次。我只能称之为痛苦的愉悦。”

        夭夭点点头，表示接受了这个解释，又埋头开始吃，她虽然刚开始被那道麻辣兔头给辣到了，但还是忍不住多吃了几口，竟也发现其中的乐趣了。

        她为保持良好的形象，吃东西的时候，慢条斯理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避免美味的酱汁沾在唇边。可她实在太能吃了，她不知饱饿的区别，只知道想吃就吃。直到一桌盘子全光，她才停下。

        辰宿莫名想起了传说中的饕餮。

        暴食的饕餮，诡诈的穷奇，狂暴的梼杌，野蛮的混沌。

        四凶的毛病与罪孽都会让她沾染上么？

        他垂下眸，突然浅笑了一下：“夭夭，别吃了，小心腹痛。”

        “对了，夭夭，辰宿，你们要去水上世界么？某乐队会来表演哦，他们现场都很劲爆的，机会难得，可不能错过哦。”殷越喝完一大口汤后，擦着嘴问她。

        夭夭刚想点头，便发觉身边的辰宿仿佛被下了禁声咒一般，她回头看辰宿半青半白的诡异脸色，疑惑地问他：“你不想去么？”

        辰宿：“不想！”

        辰宿褪去温柔的微笑伪装，流露出一副惊恐的模样，又过了会儿才恢复微笑：“我不要去水边，你们去吧。”

        开什么玩笑，居然让狐狸下水，怎么可能，这可令人太讨厌了。

        夭夭纠结地在辰宿和殷越间来回看，夏日炎热，戏水是降温的好方法，而且楚南也会去，她自然是愿意和他们一起玩的，但是辰宿不愿意，而且他还一副畏水的样子。

        夭夭又眨眼看了看辰宿，辰宿后退半分将衣领拉高，一副生怕对方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的模样：“你想去就去吧，不要考虑我，我在家休息就好。”

        夭夭才点头答应殷越。

        吃完饭，大家在河边散步，殷越和夭夭买了两只泡泡机，两人在河道边奔跑，漫天泡泡追随在身后。殷越挥出一个巨型的泡泡，像一片彩色轻纱飘在空中。

        夭夭实在觉得有趣，她连问楚南要不要一起来玩，楚南便接过泡泡机和她们一起挥出无数的七彩泡泡，仿佛回到最纯粹的童年时光，他仰头吹着空中飘舞的泡泡，避免它们落地破碎，几人顿时围着泡泡跑成一团，开心到不行。

        辰宿在一旁抱着夭夭买的一整大袋饰品，看他们玩闹。他颠了颠怀中的袋子，这么多饰品堆在一起，相当有分量。他想大概也就他能这么一直拿着不觉得累了。

        他望着夭夭奔跑的身影，她笑得灿烂，裙摆在身后扬起，漫天的泡泡追随在身边，四周有些红色的蝴蝶环绕着她。她不喜欢暴露，即使是酷暑时分，也穿着中袖长裙，青丝平整地盘在脑后，发间缀着的宝石折射着绚丽的光。

        她像饕餮么？

        辰宿嗤笑一声，那倒不至于，饕餮这样奇形怪状的生物，还是不必相提并论了。

        夭夭回头看向安静站立的辰宿，她跑到他身前，对着他吹了一堆泡泡出来，彩色的泡泡在他眼前散开。她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你在想什么呐？要不要一起来玩泡泡呀。”

        她指间戴了一只戒指，银色的戒身，戒托缠绕成复杂美丽的形状，上面缀着剔透的浅蓝色宝石，宝石自发地散发着光芒，白色的光芒中藏着许多色彩，有粉有橘，有蓝有紫，十分绚丽，足以媲美满天星辰之光。光芒在空中一圈圈漾开，有如一颗星星落在她指间。

        辰宿的目光被戒指的光芒吸引，这戒指似乎是用真的星光制成的。

        夭夭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戒指，她转了转戒身，将它从指间脱下：“你喜欢这个么？”

        辰宿：“它很漂亮，像一颗星星坠落在你手上。”

        夭夭垂眸看着戒指，拇指在宝石上摩挲了一会儿，随后扬起笑脸：“你要是很喜欢的话，那就送给你了。”她小心地将戒指置于他掌心，指尖与辰宿掌心相触时，带去了温暖的温度。

        辰宿惊异地看着她：“这应该是个宝物，我不应当……”

        当他刚触碰到戒指时，就感受到澎湃的灵力灌入体内，似乎无穷无尽。和她前段时间送的玉坠不同，此物在神器中，也应当是一等一的上上品，甚至称一声仙家至宝也不为过。

        夭夭摇摇头：“没关系，这个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只是好看罢了，你喜欢就行。”

        这是她刚诞生的时候，采了星河中的星光与星砂，托神匠打造的，这样就可以将星星戴在指间。戒上的宝石中蕴藏了星河的几分灵力，或许对其他人而言，此物可以做本命法器，但对她而言，也只是一颗漂亮的星星。

        辰宿盯着戒指，内心挣扎着，此物可以给他带来无尽的灵力，甚至可以助他成仙。他心动不已，想要据为己有，可是这样珍贵的礼物，由她赠予自己，而自己却一直在想着如何夺取她的神魂。

        辰宿唇畔掠过一丝自嘲的笑意，最终还是收下了这枚戒指：“它有名字么？”

        夭夭：“星砂，其名唤星砂，可以保护你。无论是何黑暗与邪恶，都无法侵扰你。”

        辰宿明白了这是护戒，与施法的法器不同，它是为保护主人而生的。它也与那些驱邪的灵器不同，驱邪的灵器是驱逐邪恶，若邪恶比它强，则灵器即便焚毁，也无法将邪恶驱逐。但星砂不一样，它会让邪恶无法发现你，会源源不断地提供净化与庇佑的力量，没有一分邪恶有能力侵扰到星砂。

        辰宿：“谢谢。”

        夭夭拍了拍他的手：“你是畏水么？”

        辰宿：“当然不是，怎么这么问？”

        夭夭：“那你怎么不愿意和我们去水上世界呀？我听说那里有很多有趣的玩具，会很好玩，你会游泳么，我可以教你游泳哦。”

        辰宿看着她真诚的双眼，无法再说出拒绝的话，便答应和大家一起去水上世界。

        夭夭开心地转了一圈，身边又飞舞出许多泡泡，夜色初临，星光尚浅，这群泡泡身上还流转着一丝夕阳的余晖。

        夭夭莫名地停下，她透过流转着清明色彩的泡泡看向天空的几颗星子，启明星正在熠熠生辉。脑海中腾出一抹似曾相识的感觉，仔细去想却又摸不着触不到。那种错觉感令她失落不已。

        众人沿着河道走至拐弯处，互相道别，回去的路上她仍是一副默不作声的样子。

        辰宿看见街角一家蛋糕店，随口问了句：“夭夭，你今晚吃饱了么？”

        夭夭茫然抬头：“怎么算吃饱呢？”

        辰宿微微笑着，眼中满是灿烂的星光：“当然是吃到吃不下，不能吃为止，就是吃饱了呀。”

        夭夭：“那我还能吃！有啥好吃的么？”

        她闻见了蛋糕的香气，寻香望过去，满口生津。她连忙回头：“我们去买蛋糕吃吧！”

        辰宿刚欲点头，她已然窜了出去。

        辰宿看着她贪吃的身影细想：饕餮么，这个毛病，顺之任之蛊惑之，从暴食到贪婪再到独占，之后是嫉恨、执念与心魔。仙道尽失，神魂受损，是不是就能引阵取出，吞而成仙。

        夜色渐浓，繁星高挂，指间的戒指上有一圈朦胧柔和的光辉，比星光更美。光辉之中有丝丝缕缕的灵力不断溢散流入他体内，温暖的力量令他浑身筋骨都舒展开，他垂眸看了眼戒石。

        算了，再多等几年，即使人间灵力尽散，众妖消亡，但有这宝戒迟早能成仙的。

        他高声唤停了夭夭：“夭夭，回来，我给你做蛋糕吃吧，你还想吃啥。”

        夭夭停步回头，只见他大步走来，满天繁星在他身后闪耀。道旁树影摇摇，曲江水满，夏夜的风格外醉人。

        辰宿清清淡淡的嗓音传来：“这家店不是太干净，吃了容易腹痛。手艺更比不上我，想吃什么我们回去做吧。不过，你该节制一些，吃饱是吃到足够，不会饿就够了。吃的太多，会撑得走不动，对身体也不好。以后还有无数机会，我们可以经常来寻找美食，每天都可以吃，你不必一次性将一切美食都吃完。不然以后的时间里，你还要做些什么呢？”

        夭夭挠头，觉得他说的还有些道理，想了想：“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

        辰宿：“原来你知道呀。”

        夭夭：“什么？”

        辰宿：“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知足之足，常足矣。”

        夭夭笑了一下：“‘知止可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吾之念，亦如江海。”

        辰宿怔忡在原地，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介妖身和神仙论道，实在是有些蠢了。

        她表现得太平常了，甚至浑身冒着呆滞的傻气，令他觉得对方完全可以任他搓揉拿捏，一切都在他五指之间。

        可他这一瞬突然明白，何谓仙身，何谓“吾之念，亦如江海”，她本与道为一体。

        所谓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

        所谓道，本就平常、呆滞、简单，万物运行其间。

        她不必精明，也不必多想，诸事与她无妨。一如蝼蚁拱穿千里之堤，于她不过应道而行，理所当然。

        人有私心才会在乎，才会机关算尽，她本来就没有啊，诸邪难沾，她何须精明。

        天生仙身，天之道皆在其身，辰宿只觉是那样的不公平。他苦心孤诣不就只求一个成仙么。

        所谓节制，所谓三不善根，所谓五蕴杂念，所谓人生八苦，所谓业火灾厄，是对尘俗之心而言。

        为免灾厄，人要知止知足，妖要知止知足，可她本无尘心，腹中为无底之洞，吞纳世间万物，哪有止与足，更遑论将她拖入凡尘。究竟是真入凡尘还是他在自以为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四凶之恶，尧舜之圣，于她而言，怕不是没有区别。

        所以，凡尘之中，万事万物，知止可以不殆，但她不同。仙之止，仙之殆，与他所知所想的是不一样的。她之念，如同江海，江海那般广阔无涯，是他眼界囿于川谷，却当她的心念开始生乱。

        吾之念，亦如江海。若是旁人说此话是傲慢与短视，是妄言，是不知/道。他必然嗤笑一声，自大胡言，可神仙说出这样的话，却是实话。

        他以为神仙无欲无求，仍能激起心念。若心念生出百恶妄欲，便会背离仙道。于修道的妖与人而言，静心守中很重要。可对神仙而言，可能并不重要。若心念本来就不存在，那她其实是任意所为皆守中。暴食、贪婪、嫉恨、堕落……可能并不存在。

        原来短视的是他，不知何谓道的亦是他。

        夭夭歪头，见他神色变幻莫测，拍了拍他的脑袋：“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

        辰宿：“何解？”

        夭夭：“离坎不分南北，木金岂间西东。但诚一念守其中，勿使心神恣纵。

        要识前身真种，洞观物我皆空。寂然安静到鸿蒙。四象五行无用。”

        辰宿：“你如今不算心神恣纵？”

        夭夭抬头看着星空：“不知，但先姿纵才知恣纵。物与我皆空，随心所欲亦不逾矩。”

        辰宿突然很想问一句：我只知清净无为，你却说随心所欲，那神仙确实有欲么？若我登仙还能有欲么？大道至简，简在何处？天地不仁，万物何以自处？

        但他只能闭上嘴，夭夭不知他的计划，他也不敢让她知晓太多。

        两人沿着星光回去的路上，辰宿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事，那令自己生出成仙执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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