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本103】三章 观自在
底舱之内 空气闷浊
清漆味、新刨木板的香气和水的腥气混杂在一起 融聚成一股发酵般的特殊味道
阿遥自打被扔进來就沒再动过 此刻正侧躺在狭窄的小板床上 像一具被随意摆放在那里的偶人
舱内黑森森地 沒有灯光 她眼睁睁地望着这黑暗 有一种悬浮于夜空之上的错觉 仿佛目光能无限穿远 又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但她很快就从这错觉中脱出來 因为有一种硌痛在漫延着 好像睡觉时身下压了根锄头把 她知道那不是锄头把 而是自己的右胳膊 此刻它正钝钝地发麻 倒好像真的在木质化 耷下來半悬在板床外的左臂则把肩关节扯开了些缝隙 里面微微地、持续地抻痛着 似乎连接处的筋被拉长、抻细了 欲断还连 若即若离 大腿和胯关节的连接处也是如此
每一次船体微微的摇晃都会把身体带动 使得这几处地方的痛感忽高忽低 如微波绵绵伏起 形成一种既不过于强烈 又十分难以忍受的奇刑
然而这摇晃 却又带來一种熟悉的感觉
是的 就像去往恒山的那架马车
一年了
那时春桃执鞭在前辕 常大哥抱着大小姐盘膝坐在自己对面 车厢在行进中微微晃动的场景 一如此刻
比起南方的秋 北方的秋原更多几分爽利和清冷 而那时的秋色 却在回忆中煦煦地透出温热
为何人生中总有这样的经过 不长不短 也许只是极其普通的一个瞬间 却能长久地留在心里 不受岁月的摧磨
一年了 一年就这样凭空过去 而自己的记忆仿佛仍滞留在恒山 仿佛还和大哥、和大小姐在一起 沒有随着岁月前进一步
眼前这无尽的黑 不也正像那天山顶上的夜吗……还是现在的自己 就是在恒山不曾离开 看 雪 雪花飘洒下來了
她脑中一空 忽然感到这雪有了实感 回神细辨 原來那不是雪 而是被几缕光丝照亮的浮尘
怎么会有光
光线从上层地板缝中透下來 排针垂芒 毫毫锐细 随之而來的 还有几声轻轻的步音
回想一下 这条船形制不小 下來的时候曾转过两道梯口 那么自己所在的位置应是船的底层 上面有一层舱位 再上面才是甲板
“哧 喀嗒 ”
上层传來木板摩擦相碰的声响 和自己被干事扔下之后 关合拉门的声音一模一样 似乎上面也是和这相似的舱房
静了好一阵子 几声唇皮吸茶的水响过后 终于有流沙般的话音从上层地板缝间泄漏下來:“呵呵呵 军师果然不愧这‘人中骄子’之名 看來以后在厂里 我还要多多仰仗你了 ”
跟着是方枕诺的声音:“云兄说的哪里话 督公他老人家是红花 您和几位掌爷就是绿叶儿 像枕诺之流 不过是底下吸水的小小须根罢了 上面的总还有些风光 可教我们这些埋在土里的怎么办呢 ”
云边清笑了一声 道:“我看你倒像个蚂蚁 攀枝扯叶儿的 只怕几步就要登天了 ”方枕诺笑道:“枝头再高 又怎么能高得过云去 枕诺还是有这个自知之明的 ”云边清沒了动静 阿遥聚神听着 过了片刻 上层地板上传來硬物摩擦声响 似乎是谁拉椅子落了座
方枕诺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笑声里带着些含糊和困倦:“听说京师各处馆院网罗了天下美女 繁华无比 这趟办完事情回去 可要请云兄带小弟好好逛逛 ”云边清道:“你若想逛 找三档头同去最合适不过 我就算了 ”方枕诺呵呵一笑:“到了这会儿 云兄不必再如此了罢 ”云边清冷笑 方枕诺闲闲地道:“都说云帝潇洒高逸 不近女色 原來倒是真的 其实食色性也 活來活去 无非也就是这两样 还是不要亏待了自己才好 ”
云边清沉了一会儿 道:“奢而生骄 容易坏事 我们出來带着国家使命、督公的重托 理当自律自尊 岂能自甘堕落、去沾染江湖上的不良习气 【娴墨:难得 】”他长吸了一口气 原本威慑性的声音里又多了点感慨味道:“其实 什么又叫亏待呢 吃喝玩乐那些事情做多了 也无非是那样罢了 【娴墨:腻了 可见前面说的是真话 选择善良 往往要阉割欲望 而欲望得大满足后的无聊 也能使人善良起來】”
方枕诺道:“看來云兄倒是大彻大悟之人呢 ”
云边清叹道:“早年在厂里 我还是很热衷于抓揽权柄的 后來……咳 毕竟年轻吧 出來这些年在聚豪阁里一待 原也打算立下惊天伟业 回去镇他们一镇 谁知厂里的变化翻天覆地 我也享惯江湖风月 时不时的倒有点乐不思蜀 错把他乡作故乡了 唉 冷下來想一想 倒是督公说得对 人这一生一世 只要常能自在就好 什么大彻大悟的 谁能做到 还不都是笑话 ”
“自在……”方枕诺重复了一句
跟着问:“何为自在 ”
云边清笑了:“你可是李老的弟子 学贯中西 理通三教 这两个字 会不懂得 ”
方枕诺道:“自在二字总在嘴边 可是细细想來 便会有种极陌生的感觉 仿佛忽然就变得不认识了似的 【娴墨:爱读书人都有此经历 不仅此二字 可以是任何一个字 连着读十几个小时书 然后忽然脑子迟滞了 看着目光焦点中的字 生生地就不认识了 是常有事 】”
云边清道:“督公曾说 人生在世 总是充满了欲望和恐惧 会想要财物、害怕病痛、忧惧未來 为此孔门传下慎独二字 学者凡事做來‘正心诚意’ 则能大勇贯身 破除此惧【娴墨:绝响逗小晴 言一本大书可总结成一句话还是几个字來着 但未说明 此处正心诚意四字 恰可做答案 】 道门讲逍遥 想让心不为外物所拘 核心反而全在一个律字【娴墨:如放风筝 要让心飞起來 要拴一根线】 唯心伏律 方得逍遥 而佛门中 察看并消除它的方法 则是‘观自在’ 律心、正心、观自心 都是要找见‘我在这里’的状态 我在这里 就是自在 那么自在一时 就是一时的仙佛 不自在一刻 就是一刻的俗客【娴墨:千古第一真话 看懂照做 便是仙佛 】 能观自在 方能观世音 今之愚民将观世音三字日夜念颂 希他救苦救难 却不知观世音就是观自在【娴墨:与上文江晚讲求人不如求己相对 】 结果磕头亿万 焚尽檀林 苦无灵验 都成一场笑话 ”
方枕诺心下暗惊 忖道:“之前我受荆零雨的影响悲风失意 忽听水鸭寻岸之声 遂骤然而悟 想人生在世如水鸭立于孤岛 当它发现自己的孤独 便遥望远方 希翼世界外还有一块更大的陆地 可是它们错了 这世界其实只有这一生 并无第二个彼岸【娴墨:大聪明人心里也放不下生死 思考有沒有來世问題这本身就是错了 要看得开 根本不想 就活自己的 】 佛家讲放下 是让人先明此身虚幻非实 早晚朽坏 因此不要执著 放下生死 以一种无畏的心态來面对世界 换得无限从容【娴墨:很多人说空 实未空 口中说空 还有空在 真空也非不动念 而是从來就沒有念 更沒有我來思考不动念或空不空 所以数千年來都说佛门真究竟 其实究竟有什么用 整天想这些 才最无助于心灵的解脱 】 道门也是让内心不为外物所牵 求得灵性自由 再回头以此安宁之心做自己该做的事 孔门“慎独”心法 其意也在于此 可见三教其理原一并无二致 沒有哪个是让人消极避世【娴墨:沒有了自己 就什么都不怕了 以此论之 长孙退隐 就是舍不得自己的人生 聪明人只走最保险的路 小方敢留在岛上 一來自负才高 觉得能应付 二來难说不是怕死 毕竟战场不同别的 连朱情都能中冷箭 那条路险 小方必不肯走 】 那么听他刚才这话 郭书荣华的想法 岂非与我暗合 ”
云边清道:“怎么 瞧你的表情 似乎不大认同 你师李摸雷号称‘不吃猪肉’【娴墨:非有极大自负者 不能以此为号 】 那自是以自己为替往圣继绝学、抑且特立独行于尘俗之外的奇儒了 不知在你师徒心中 对这自在二字是何看法 ”
方枕诺笑道:“不敢 家师这几年专心著书 很少讲这些道理 至于我么 读书不求甚解 凡事随遇而安 一切但凭我意 活得轻松 也颇有几分‘自在’的样子 至于和督公所说的‘自在’有几分相符 倒有点儿说不准 ”
云边清道:“咱们这些俗人 怎敢望督公的境界 看來你对自在的理解 和我也差不多 我这个人呢 简单得很 凡事我自在呢 看别人也就自在 我若不自在呢 那别人也休想自在 ”方枕诺陪笑道:“是 是 ”
云边清叹了口气:“世上很多事情 并非你我之辈可以想通 这自在二字 还是督公十余年前参悟的话头 那时他还是个少年郎 我当时也还算年青 看他已是高深莫测 如今他老人家之心 只怕更已是鬼神难知了 ”说完久久地静了一会儿 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隔了一会儿 这才又继续道:“想自在 难哪【娴墨:自在很难吗 世上本无难事 只要放得下自己 不想着成功 世上就沒有难事 因为失败也是你想要的 换言之 如果能以“无论怎样 这也是我的生活”的心态活着 就不会有压力 也就无难易可言 】 姬野平带人杀出君山 这会儿多半已经到了江面儿上 未知后事如何 若真被他跑了 我也难说沒有责任 回去颜面无光不说 这些年的功劳也要大受折损【娴墨:脸面、利益 两者放下一个 也不至于觉得难】 以后势要落个‘只会编筐、不会收口’的破名让厂里人笑话 你既自认是我兄弟 可要替做哥哥的想个法子 分忧解愁啊 ”
方枕诺道:“小弟既已倾心跟随兄长 自然是要和兄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日后到了厂里 小弟也定以兄长马首是瞻 绝无二心 只要咱们兄弟办事勤恳谨慎 不愁受不到督公的提点 将來水涨船高之时 还有谁敢露出牙來 ”
云边清道:“火燎眉边 谁还顾得上以后的事呢 长江水面宽广 水流湍急 纵然拉开大队拦截 也未必能经得住顺流一冲 俞老将军在皇上跟前都有面子 这趟沒他的事 黑锅还能落在谁的头上 ”方枕诺道:“那依云兄的意思 咱们该当如何呢 ”云边清一笑:“方兄弟 你‘胸中’早有成竹 这时候还推來绕去 未免太无诚意了罢 ”
阿遥在舱底听得纳闷 不知他刻意加重胸中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时上面略静了一静 发出些许衣衫悉索和纸页哗动的声响 跟着方枕诺笑道:“兄长勿怪 小弟也是一时懵住了【娴墨:才怪 套子在岛上时便早已设好 此时对方上钩 能不笑 真巨奸 下细评 】 ”脚步向前移动 跟着又退回了原位 道:“有曾掌爷率大军拦江 想來姬野平一伙也跑不了 咱们按着册子再把这些虾蟹一收 功劳也算不小 相信这一关总能熬得过去 ”
船队出了城陵矶口 逆流折转向东 出來两箭多地 就见沿岸炮架林立 大江之上帆影重重 无数船只正自巡弋穿织 对方看见曾仕权的旗号之后 很快分出一条快船迎了下來 到得近前搭上跳板 一个年轻人带着两名中年汉子快步行走间打眼瞄了一瞄 瞧见了高坐在船楼之上的曾仕权 当时紧行两步向上躬身施礼 朗声道:“江慕弦参见掌爷 ”
曾仕权身子安坐不动 眼往下瞥 瞧了江慕弦一眼 目光又向他身后扫去 却不答话
江慕弦身子躬着 头往两边微侧 身后那两名中年汉子感受到了压力 也只得躬身拱手:“谷尝新、莫如之 见过掌爷 ”【娴墨:时隔一年 文中隔字数十万 忽见谷莫二位又登场 恍如隔世】
曾仕权鼻孔中“嗯”了一声 淡淡笑道:“江慕弦 你们不在厂卫的编制 也不受军营的管 这趟咱家肯带着你们过來 完全是看着你们小秦爷的面子 跟着官家办事 处处要有官家的规矩 你可要好好规束部下 不要坏了朝廷的体面 ”
江慕弦将头又低了一低 道:“是 江某这次受少主之命效力军前 一切随听任调 掌爷大可放心使用 不过江某手下尽是些粗野的江湖汉子 办事虽然雷厉风行 奈何多少欠缺些礼数 难免有个洒汤漏水 所谓‘大人不把小人怪’ 偶尔请掌爷担待一二总是少不了的 好在听少主爷说 他在南镇抚司 您在东厂 厂卫原是一家人 您二位的关系也是相当不错 于公于私 只要我们小心伺候 别给他和掌爷您丢脸 掌爷也绝不会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受了委屈 【娴墨:江横把还是那个性情 弹性里头总带点倔愣愣的感觉 说顺着你吧 还不服 说不服吧 还依着你 】”
“啧啧咯咯咯咯”曾仕权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近似打嗝的怪笑 像吃食儿噎住的小鸡 他眯缝了眼 将两个指头往下戳点着 侧顾李逸臣道:“瞧瞧 瞧瞧 难怪说秦家这一年半载的好生兴旺 有这样的人才 那还能不火吗 小秦爷在京顺风顺水的 办起事來比他爹和大伯都强 瞧他选带出來的人 果然也是大不一样啊 ”李逸臣也点头陪笑:“是呢 长江后浪催前浪 这么年轻就坐到了秦家二总管的位置 的确了不起 ”说话时眼睛在谷尝新、莫如之二人脑门上扫來扫去【娴墨:挑拨得恶】 曾仕权笑道:“呵呵呵呵 小江兄弟 辛苦辛苦 不知这边情况怎样 ”
江慕弦道:“回掌爷 我们已在江上用血蛛丝连船拉开了大网 形成一道严密防线 想要偷渡过去是不可能的 但目今为止 尚未发现有聚豪阁人的踪影 ”曾仕权像在意料之中似地“嗯 ”了一声 道:“你们那什么血蛛丝儿 昨儿晚上调弦的兄弟用过了 似乎也不大管事儿 ”江慕弦道:“虽说手巧不如家什妙 但是好鞍也需马合套 东西好不好用 有时也看顺不顺手罢 【娴墨:写小江实写绝响 谁说绝响用人沒门道 陈胜一有好心 但脑筋老 马明绍心眼小 想得多 故都看新人不顺眼 】”
这话不卑不亢 令曾仕权呵呵一笑 他略一招手 有干事拿过一筒纸卷 侧身挡着风在他眼前平摊展开 纸上简略标画着山川形势:顶部一道蜿蜒的宽蓝线条标示为长江 中下部有一片蓝色为洞庭湖 两边各有一条细红的斜线 左长右极短 都是上通长江 下连洞庭 中间的陆地部分近似一个不规则的、倒置的梯型 这干事手指左边的长斜线顶端道:“掌爷 这是调弦入口 ”跟着手指平移到右斜线的顶角端:“咱们在这儿 姬野平自洞庭逆水而出 往上绕这大圈不小 但以现在的风速來看 再有个三刻两刻 必然能在江面上瞧见 ”
曾仕权点了点头 站起身來掏出令旗 底下干事头目、军中将领一应人等立刻在甲板上排开队列 提气道:“所有人听着 开弓上弹 准备迎敌 要是放走了一条船、一个人 全体追责连坐 军法从事 捉住匪首姬野平的赏黄金百两、连升三级 ”
江慕弦等随众应声而退 孙成、沈亮二部也都将队形雁翼展开 一时间大江之上船影萍集 剑拔弩张的气氛又增浓添倍 曾仕权逆流远望青天与大江相融之所 嘴角冷冷勾笑:“哼哼哼 五六倍的兵力再按不住你这小鸡崽子 那我可也真不用姓这个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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