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尹见素进院子之后,尹浩松还是没有闲工夫管她。
沈老爷子这些年应该救治过不少上流人士,院子里要么是西装革履的典型精英,要么就是背着限定包包的时尚女士。
她撑着伞,隔着朦朦烟雨,望向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流,有点久违的突兀感。
尹见素想起普鲁斯特,意识流文学的先驱。他把一切无以名状的感伤,定名为孤独。
此时此刻,尹见素竟然感同身受起来。
踏进自己的老家,一个人也不认识。周围人群言笑晏晏,每一位,都比她这个直系亲属,更了解这座宅院的老主人。
人情的祥和散发在空气中,甚如花香,她却是格格不入的阴寒腐臭。只着全身黑,与暮色融为一体。
大抵,她性情深处,生来便与暗调色彩挂钩。
尹见素解锁手机,通讯录上躺着“尹浩松”三个显眼的黑体字,右上角的电量标志显示着“21”。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手机页面发出荧荧的光。
几缕细腻雨丝斜斜飘来,落在手臂上,盖了层浅薄的凉意。
尹见素摁熄灭屏幕,进了檐下,收起伞。积蓄的雨珠顺着伞骨落在地上,洇出乌青色的痕迹。
往里一扫,整个走廊的地面已经湿了一大片。
她还是从口袋里拿出折叠规整的塑料袋,装好伞,拎在手里。
尹见素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偌大的宅院中,颇费了些功夫,才找到一处相对清净的桥廊。
入口是圆形的拱门,廊上亮着两排橘黄的灯——用旧式灯盏装着的,很有复古气息。
暮色深深,周围景致模糊一团,化也化不开。
尹见素进了里头,把装伞的袋子放在一旁。
她趴在扶杆上,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先是头顶木制的精美廊檐,再是桥下静默流淌的池塘。池中绽放着大片荷花,其下有群锦鲤正在嬉戏。
一座古典宅院,竟将“富丽堂皇”演绎到极致。
四处都打量完了,尹见素才发现桥廊那头的朗然少年。
白衣黑裤,透过浓厚的夜色望着她。
性情深处自带的那点阴郁色彩倏然消散,世界好像忽然亮了起来。
尹见素仿若一个干巴巴的陶俑,一探测到顾慕尘的身影,里头就注入了浩浩荡荡的人气。
她直起身子,挑了挑眉,权作打招呼。
顾慕尘一步步朝她走来,问:“什么时候到这的?”
“刚到不久。”
“来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说一声?”顾慕尘学着她刚刚的样子,杵在扶杆上,两掌手指交叠在一起。
他是在质问自己为什么没向他报备行程?
这活儿尹见素还真没干过。
不过她很会随机应变,趴在顾慕尘旁边,侧头,笑容热情得夸张:“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顾慕尘偏过头,面无表情望着她,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你觉得呢?”。
尹见素自知理亏,转了转眼珠,扯开话题:“你妈妈在哪儿?”
顾慕尘扬起眉梢:“怎么了?”
尹见素酝酿了一番,才吞吞吐吐开口:“你之前说的,可以找她打听沈怀瑜的事情,还作不作数?”
顾慕尘不明所以,用眼神示问。
尹见素圈起食指,刮了刮脸颊,面露难色:“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妈全名叫沈怀瑜。”
顾慕尘的双眸鲜见地染上惊愕。
费了好些功夫,他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表情调动能力。舔了舔嘴唇,眼睛眨得很快,墨色双瞳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先是看了看尹见素,然后抬头望了望桥廊的红漆木头。目光四处游走了一段时间,视线焦点才勉强重新回到女生脸上。
“我知道这事挺让人难以接受的,但它确实是事实。”尹见素摊开双手,相当抱歉。
顾慕尘此时心情分外复杂,好比一台内存只有8个g的电脑,突然输入64个g的信息量。好些不知名的体验一股脑涌上胸口,一时无法分辨。
他有很多想问的话,最终问出口的是——“你想起来小时候的事情了?”
“只想起一些模模糊糊的片段。”
尹见素把自己小时候画的油画和里面藏着的密码简单解释了遍。
听完,顾慕尘反应过来:“所以你之前在电话里说谢谢我,就是为了培根密码的灵感?”
“是啊。”
顾慕尘哭笑不得小半晌,才说:“我带你去找我妈吧。”
尹见素点点头,拿起旁边装伞的塑料袋。
顾慕尘自然而然地从她手中接过来。
指尖相触时,凉意蔓延而上。
顾慕尘锁起眉,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感受了下:“怎么这么冰?”
他干这种事情,怎么越来越熟练了?
尹见素面部神经全方位瘫痪,怔怔望着顾慕尘。
顾慕尘现在已经不会像之前那样脸红得夸张了,只有烧红的耳尖出卖了那一丢丢猫腻。
发觉尹见素的怔然,他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转移视线,做贼心虚地回答自己刚刚的话:“烟城这边的雨天确实挺冷的。”
随后,他把尹见素的手圈在掌心,牵着她,走在石板路上。
雨已经停歇了,但地面湿滑,顾慕尘的脚步放得很慢。
源源不断的温度从手掌传来,尹见素的指尖一点点暖起来,心脏也开始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淡定一点。
心跳逐渐融化在昏暗天光中。
两人并肩走在酽酽暮色中。顾慕尘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又闭上。
尹见素感受到旁边人的欲言又止,抿了抿嘴。下定决心后,回握他的手,分享自己记起的片段。
“其实具体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就记得我特别讨厌她。”
感受到手掌的力,顾慕尘下意识再紧了紧手。
随后才偏头,借着幽微夜色打量对方。似乎没想到会从尹见素嘴里听到“讨厌”这个字眼,前面还加上了“特别”这样严重的修饰词。
尹见素不以为然,随口解释:“她教我不许笑,不许哭,更不可以有情绪。”
“所以我那个时候也确实没什么情绪,唯一的讨厌都集中在她身上了。”
其实沈怀瑜对她也算不上太糟糕,从来没凶过她——从没骂过她,也从没打过她。在这一点上,沈怀瑜比大多数母亲要好不少。
沈怀瑜还会从简单的图案卡片开始,培养尹见素的照相式记忆——哪怕背后是无止尽的幻视与噩梦。
沈怀瑜教给了女儿非常多的前沿知识,把尹见素培养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天才——仅仅因为她对愚蠢深恶痛绝。
但后来,尹见素觉得,沈怀瑜可能只是单纯享受摆弄人的快感,她喜欢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严格遵照她指令的机械。这一点,从尹见素精确到分的生物钟便可见一斑。
可即便如此,沈怀瑜看她的时候,还是哪哪儿都不顺眼。
沈怀瑜嘴角总挂着嘲弄的笑,眼里总写着毫不掩饰的高高在上。她看尹见素,就像上帝俯视一只蚂蚁——上帝自然不会关心一只蚂蚁的死活。
尹见素的回忆实在很模糊,可沈怀瑜自上而下的俯视感,却从头至尾,贯穿了她的整个童年。
尹见素还意外记得某个相对清晰的场景。
是她关于哭泣的最初印象。
打疫苗的时候,周围其他小孩都嚎啕大哭,扑在妈妈怀里撒娇。于是,小见素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挤出了几滴眼泪。然后,扯了扯妈妈的衣角。
沈怀瑜大发慈悲地施舍了她几眼多余的目光,脸上破天荒地出现新奇的神色。
她那次没有嘲讽小见素,只是带着新鲜感打量这个女儿——相当新鲜,仿佛看见太阳从西边升起来。眸子里全是赤裸裸的戏谑,和打量一只低等动物别无二致的神情。
铺天盖地的俯视感迎面而来。小见素很快懂得,自己在沈怀瑜眼中,不过是个低等生命体。
就算门门科目满分又如何?在沈怀瑜眼中,依旧愚笨得无以复加。
从那以后,尹见素再也没在沈怀瑜面前掉过一滴泪——除了12岁那个夏天。
至于笑容,尹见素戒得更早,因为沈怀瑜对她那些“肤浅的开心”,鄙视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等长大了点,尹见素才发现,沈怀瑜并不是针对自己。沈怀瑜蔑视的,是整个人类社会,是一切人为制定的规则。一视同仁大概是沈怀瑜最大的优点——所有人在她眼里,都是垃圾。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而且还是没法用dsm-5诊断的那种。”回忆完往事,尹见素作出精简总结。
顾慕尘听完她的自述,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dsm-5是什么?”
“《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我之前怕自己得精神分裂症,所以买回来,翻到上面的诊断标准,一条条照着对。”尹见素笑起来,眉眼弯弯,语气轻松得不行,仿佛在说一个网络段子。
顾慕尘的心脏蜷成一团,紧绷的酸涩感蔓延开来。
他手上的力不自觉重了几分,将尹见素的手严严实实握在自己掌心。
原来,尹见素不是生来就寡情少欲。只是,在她人格建立的初期,从来没得到一丝应有的爱。
她回忆得多轻巧?
——学着别人的样子,挤出几滴眼泪。
真是“挤”出来的吗?
尹见素轻描淡写陈述往事,眉眼间全是豁达,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可顾慕尘分明从那些字里行间,听出了一个普通小孩子对母爱的向往。
他想起小学五年级,听到的那句,音量极低的,“这下妈妈该满意了吧?”
——不对,远不止如此,端倪的伏笔埋得比这还长。
她说这句之前,班里恰好上到一篇名为《慈母情深》的课文。
教材里的母爱描绘得那般伟大,伟大得几近失真。所以,那个时候的小见素,也一定真心实意期盼过。
然而,得不到的东西,只能假装不在乎,不然多没面子?
心心念念的事情,千方百计也谋划不来,索性佯装大度——是她自己不要的,决非求而不得。
如何给自己留下妥帖的余地,是成长路上的必修课。只是,尹见素过早就掌握了这项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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