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尹见素的手从掌心抽走时，顾慕尘还没反应过来。
“哪位是你妈妈？”
他们已经到屋子外头。
尹见素问完，扫了眼人群，试图找到跟顾慕尘外貌相似的女士。
没等男生回答，就有位妇人朝他们这边走来了。
那人穿着一身藏青色连衣裙，高贵优雅。
衣服牌子涉及尹见素的知识盲区，但就做工及布料而言，价格应该不会低。
随着距离缩短，尹见素看清了对方的容貌。很漂亮，带了股时光沉淀的韵味。不过，除了几条鱼尾纹，岁月在其脸上留下的痕迹并不多。
如果她没有表情、没做动作，只是静静立在那里的话，尹见素会很自然地接受对方是顾慕尘亲妈的事实。
可惜，优雅贵妇的形象只在初见一瞥时才成立。
当对方朝自己这边走来，并且极其自来熟地把她拉到身旁时，尹见素对“人不可貌相”这条名言警句，有了更深一步的体会。
顾母相当热情，一见自家儿子旁边站着个小姑娘，就笑意盈盈望着尹见素。
紧接着，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打量，边打量还边夸：“长得真好看。”
细致程度堪比菜市场挑了十几年萝卜的老大爷。
尹见素长这么大，还没经历过这种阵仗。找准空当，向顾慕尘发出求救的视线。
后者接收信号，试图打断亲娘：“妈！”
“妈什么妈！你妈没死呢。”顾母嫌弃地瞪了眼儿子。
就，亲生的，很实锤了。
遗传与变异，真是门玄学。
之前顾慕尘冷成那个鬼样子，尹见素怎么也没想过他妈妈会这么接地气。
顾母怒斥完儿子，无缝切换成和颜悦色的模样，笑吟吟问她：“叫见素是吧？”
如果说变脸是门艺术，那么，顾母绝对是这门艺术当之无愧的集大成者。
不过，她怎么一下就猜到自己的名字了？
尹见素狐疑地应了声：“是？”
“哎哟。”顾母夸张地拍了拍手：“我们家慕尘经常提到你，喜欢得不得了。”
“？”顾慕尘看亲娘睁着眼说瞎话，脸上神情恍若天雷轰顶。
尹见素看到他的表情，也大抵猜得出曲折迂回的真相了——看来，梧大生科院研究生的脱单率不太美妙。
她感觉自己面前飘过一片密密麻麻的弹幕大军，还全是大红色的，上书：“危尹见素危”。
还好，顾慕尘再次打断了他妈，在其耳边低语：“妈，你不要吓到她了。”
顾母恍然大悟，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用眼神示意他放心。
顾慕尘终于放心了——个鬼。
为防止他妈再度语出惊人，顾慕尘当即坦白他带尹见素来这的企图：“我们想听听沈怀瑜的事迹。”
顾母的笑容很快糊在脸上，热情得有点勉强。
“沈怀啥？”
“沈怀瑜。”顾慕尘耐心重复。
“沈啥瑜？”
“妈！”顾慕尘实在听不下去了。
“你妈没聋！”顾母剜了儿子一眼，表情终于变得自然起来。
“怎么突然想听这个？”
尹见素乖乖巧巧回答：“偶然得知这个人物，有点儿好奇。”
顾母托腮，思量片刻，相当豪气地回答：“倒也不是不可以。”
顾慕尘朝尹见素递了个得逞的眼神。
“但是吧——”顾母稍作停顿。
尹见素心头一紧，只听对方正色道：“咱私下说说就行了，绝对不能拿到公开场合讨论。”
“保证没问题！”女生答得相当诚恳。
顾母把他们带到院子中央的空地，环视四周，确认没人走过来，才端臂，缓缓开口。
“说起沈怀瑜，还是我年轻时候的偶像。也不止是我，在我们那个年代，读书人里头，就没几个不崇拜她的。”
顾母回忆起往事，眼神缥缈似薄雾，透过浓浓夜色回望那旧日往事。
“沈怀瑜这个人最恐怖的地方在于——她全才，各个方向都有涉足。”
尹见素在心里暗自反驳：沈怀瑜她偏科厉害得很，人文学科一门都看不起。
“平常人，在一个领域能钻研出成就，都相当不错了，可她都没有短板的。研究一抓一大把，每一项都厉害得不得了，还上了不同学科的中学教材——活着的人，三十多岁，上了中学教科书，你们可以想象有多厉害。”
说到这，顾母的双眼亮起赤忱的崇拜。
顾慕尘听着亲妈讲话，视线却一直放在尹见素身上。见她眉梢微抬，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又很快松开。像偷腥的小猫。
尹见素指尖受力，瞳孔地震，直愣愣盯着顾慕尘瞧。
好在，顾母并没注意到儿子背地里的小动作，依然沉浸在当年的往事中。
“所以，基本上，她的名字，在整个学术界，包括国外，都如雷贯耳。那真的是全民偶像，比现在这些小鲜肉强了不知道多少倍。”顾母神情动容。
尹见素的注意力转移回来，顺着对方的话，深以为然地附和点头。
人又傲、嘴又欠，还能安然无恙活那么多年，甚至被人众星捧月——沈女士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
“不过——”
顾母终于讲到转折点。
“大概是十六年前，沈怀瑜就再也没发过论文，之前发的也全撤了。教材也来了个大换血，涉及她的部分全修改过。她整个人就跟凭空消失一样，什么消息都没了。”
“为什么？”
顾慕尘捧场提问，却被妈妈一个凛冽眼刀甩过来：“我这不就要讲了吗？”
尹见素将母子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头一次对正常家庭的相处模式有了具象化的概念。
原来，学校里的帅哥学神，不管再怎么声名赫赫，放到家里，也是会被亲妈不遗余力嫌弃的。
然而，人家的妈妈，再怎么嫌弃，也掩盖不了亲切的本质。而她妈妈，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她。
“沈怀瑜的事情，当年在学术圈闹得沸沸扬扬的，小道消息满天飞。都说她是做了不该做的研究，被全面封杀。不过，应该是考虑到她做过的贡献，上头的人没多久就把消息全压下去了。”
顾母抬起右手，点了点太阳穴：“其他领域我不太了解，单就生命科学领域而言，我们怀疑她对人类用了基因编辑技术——你们肯定学过ge技术，最早就是沈怀瑜发现的。”
尹见素瞳孔缩小。
所以，生物教材上，那个被模糊姓名处理的学者……就是沈怀瑜。
国内的“某学者”、国外的“profx”，所有不可言说之人，指代的全是沈怀瑜。
沈女士，确实有倨傲的资本。
男生眉头越来越皱，问：“为什么这样怀疑？”
顾母一提到这就来气，狠狠地放下右手，语气也激动起来。
“我之前也想搞个基因编辑的课题，跟上面报备过了，都说行，也准备了挺长一段时间。后来我怀了你。等你出生之后，我回学校，想再继续那个项目，上面的人就让我暂时不要再提基因编辑的事了。他们暗示说，这方面研究出了问题。”
说完这一长串，顾母停下来，喘了口气，才继续讲下去。
“ge技术也是九几年才发现的，那时候国内还不流行‘科研伦理学’的概念。但是，在我返校之后，没多久，就出了关于伦理方面的规定，还着重强调了‘严禁基因编辑婴儿’。”
大抵是嫌那句话说服力不够，顾母又补充了句：“在此之前，根本没人往这方面想过。因为风险特别高。一旦发生脱靶，生下来的不知道是人还是……”
顾母没讲下去，尹见素却在心底替她补充完整：怪物。
“总之，能活多久都是个问题。”
这句话像冰锥，凌厉刺向尹见素，将她全身血液都冻住。
明明是七月盛夏，她却恍若置身极寒荒原，铺天寒意席卷而来。
先前那些想不通的疑点浮现出来——她的低血糖和乏力，究竟是药物副作用，还是……基因编辑的副作用？
顾母全然不觉，接着道：“后来我认识了一些跟沈怀瑜直接接触过的同事，他们都说沈怀瑜这个人相当愤世嫉俗，经常冒出一些疯狂的想法。就算她在自己亲生孩子身上用了这项技术，都不足为奇。”
听到这，顾慕尘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尹见素的妈妈，疯狂到了这种地步？
他猛然偏头，望向摇摇欲坠的尹见素，伸手，扶在她的背后。
“算起来，那个被编辑的对象……”顾母摇了摇头，神情复杂。沉默了三秒，才继续道：“如果能活到现在，应该跟你们差不多大。”
讲到这，有人喊了声顾母的名字。
她转头应了一声，离开前，不忘再次嘱咐两人：“不可以拿到公开场合讲哈。”
男生蹙眉点头，尹见素却听不进其他声音了。
脑海中燃起熊熊大火，将她所有理智烧得面目全非，留下满地狼藉。
余音散开一圈又一圈涟漪，彻底剥夺了听觉。顺带着，将焚烧后的破碎灰烬一点点送往远方。
尹见素分裂成两半，其中一半幻化作黑天使的模样，在她耳边缱绻呢喃——
你是基因编辑的产物呀。
你是沈怀瑜亲手设计出来，却样样都不满意的失败品。
真可悲呐。
你的人生，从出生开始……就是场彻彻底底的荒诞剧。
黑天使笑靥如花，在周围铺开垂死的暮色，勾勒出远处亭台楼阁的魑魅轮廓。
尹见素感觉自己忽然间飘了起来，置身于云层中央，软绵绵一团，其下却是深不见底的地狱。
云朵倏然消散，全身力气被一瞬间抽干，她在原地蹲下，整个人蜷成一团。
毁灭吧。
就让全世界，统统毁灭吧。
彻底跌入地狱前，一团熟悉的青柠味包裹了她。
顾慕尘没有作无谓的开导，只是蹲在她旁边，将人虚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黑天使……消失了。
尹见素被重新拉回尘世。
四合阒然，时间被按下暂停键。
浓浓夜色肆意蔓延，泥土深处蒸发出交织万物垂死与生机的气息。
等时间再度流淌，尹见素将自己的灵魂碎片一块块捡起来，拼拼凑凑，试图复原成原来的样子。却总是少了一块，怎么也拼不完整。
她努力了好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时只有三个字：“顾慕尘……”
声线闷在里头，其中压抑的颤抖，却清晰得动人心魄。
顾慕尘听见她带了点哭腔的声音，心脏顷刻间皱成一团。脑袋凑到她的胳膊外头，柔声道：“我在。”
他右手还拎着那个装伞的袋子，就这样单手揽着尹见素。
尹见素终于把头抬起来，透过朦胧双眼望着顾慕尘。
那双桃花眼里泛起了波澜，雾蒙蒙一片，将他整个人融化在里面。
两张脸之间的距离近得不像话，连呼吸也交错在一块儿，把他全身血液都烫到不行。
顾慕尘身子后仰，试图留点安全距离出来，意外受到了阻力——尹见素展开双手，毫不犹豫地，回抱住他。
完蛋。
他的心脏好像要蹦出来了。
顾慕尘花了半分钟才镇定下来，然后，收紧手臂，将她整个人都牢牢实实圈在自己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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