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周道法便在诊所门口坐了下来。
诊所不大,深谙大隐隐于市的道理,潜藏在一座高楼中,若非相熟的人彼此知会,简直摸不到这样一个地方。
但到底也是个诊所。
医生少,又难得在家,故而诊所亮灯的时候,不管是否医生有空坐诊,楼道里都零星坐着几个候诊的病人。
排第一个的是个头发花白而蓬乱的女人,手里抓着半块夹着肉沫的包子,怀里抱着个口吐白沫的孩子,看模样不过七八岁——也不知是谁如此恶毒竟给这样的幼童下毒,瞧着脸色恐怕已经是死了,只是尸身还温热,叫母亲不肯放过最后一点希望,抱了来坐在门口。
妇人身后不远处,便是个混混。手臂上颜色各异拼接而成的新款旧款人造肤,凶恶的三角眼,再凑上两个勾肩搭背的壮汉,一看就是惹不得的人物。
他胸口插着两把刀,倒也不见怎么流血,人也精神,也不知跟身边人说了什么,口中低声骂骂咧咧不休,带动着刀把随着胸腔起伏,倒像是个别样搭配的装饰。
再末尾便是一副担架了,也不知是谁抬了来的,总之眼下便就剩个血肉模糊□□不止的病人了,想来等按顺序排到他治疗,也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人虽不多,队伍倒是排得井然有序,也无人哭闹插队,更凸显出此处不同寻常的地位与规矩来。
毕竟医生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的,便是黑医也不例外——谁能保证自己永不看医生呢?就是医生自己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周道法本不欲在这样的地方久呆,只是齐芝萍还在里面手术,实在不好就这样丢了她在这——万一被连人带财给黑医吞了都没人知道。
3303室的房门紧闭着,门板上描金画银的数字在昏暗中磨灭了光彩,沉默地阻拦着门外之人的窥探与打扰——没有医生或是助理开门,谁也不敢轻易去靠近那里。
可是这里的隔音偏也做得这样好!一点声音也传不出来,也不知道那个一身金钱气息的女人手术到底进行得如何、有没有生命危险……
周道法总觉得似乎已经等了几天了,一抬手看看电子手环,才不过两三个小时,心里不由得愈发焦躁起来。
“喂,我们打个商量。”排在中间的三个混混似乎也有些坐不住了,一番低声商议,派出个花臂男人,雄赳赳气昂昂地上前几步,推了推前面那个妇人的肩膀。
抱着孩子的女人犹如突然被触动开关的机器,猛地瑟缩一下,方缓缓转动她木然的眼球,看向了身后的光是影子就能完全罩住她干枯身形的男子。
她麻木地、茫然地睁着眼睛看他,似乎这就是她全部的表达了。
“你这娃儿完球了,早尼玛没救了,我兄弟伤得重,但还有得救,你能不能让一让?”花臂男人用尽可能和缓语气问道。
那妇人也不答话,只是望着他,木木地流下两行清泪。
“哐当——”
诊所的门拉开半边,传出天音般的呼唤:“下一个——”
短发少年从诊所中探出半边身子,准备接引不便行动的病人,却在望见打头那个妇人时露出明显的惊诧与嫌恶:“你怎么又来了?!剩下的面条还敢吃了?”
妇人这才开了口,声音粗哑僵硬,像是很少说话:“不敢的,我喂鸡了……鸡隔天死了,我就剁了肉给我儿做包子……”说着,高举起手中的半个肉包。
少年“啧”地一声,抬手翻开她怀中孩童的眼睛,又探了探鼻息,近乎咆哮道:“死了!又死了一个!这下你满意了?
都说了你那面粉沾了农药不能吃了,偏不信!
舍不得丢,非要做了面条吃,吃死了男人不算,还舍不得扔!
又喂鸡!鸡死了就更舍不得扔了是吧?
还敢做了肉包给娃吃!
死了!中毒!被你药死了!”
那妇人只是点头,也不应声。
待到诊所里少年骂完了,把她推出门外关上门,她才踉踉跄跄抱着孩子起身,走到公寓电梯间站了站,似乎茫然而不知去路。
许久,她望了眼手中的半个肉包,慢慢地、慢慢地,塞进了自己嘴里。
周道法已经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晃得两眼发直,忽然听见外面又起喧哗,探过头一看,正瞧见妇人软倒在地的躯体,耳旁净是高高低低的议论声:
“活着作践家里,死了没人收尸,真是天生来给人添堵的命!”
转眼间,机器人助理已经将母子俩的尸体塞入裹尸袋,抬进电梯厢不见了。
“1号病人齐芝萍手术结束,家属在吗?”少年再次探出头来。
周道法回过神来赶忙应答,少年便又将他引至准备病房。
齐芝萍剃了个光头,脑壳上有细细的圆形红痕,插着透明的引流管,身上盖着白色薄被,憔悴的脸在白森森的顶灯下无端端透出几分让人爱怜的软弱。
“1号病人齐芝萍,术后已经过唤醒,但是麻醉还未代谢完全,留待观察一个晚上,等明天早上医生查完房没什么问题就能走了,术后注意事项你看一下。”
少年简明扼要说完,将光屏点出来,急匆匆走了。
周道法无法,只能拉了张椅子在一旁陪床,一边浏览注意事项,一边感觉眼皮越来越沉,终于头一歪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着实不安稳,期间被助理机器人惊醒数次,查排异情况、排除术后血肿、更换代谢物储存袋……
不一而足,苦不堪言,真是好不容易捱过一晚。
耳边传来絮絮低语,周道法迷迷蒙蒙睁开眼睛,耳边突然清净下来,感觉这眼睛一闭一睁,一晚上“唰”就不见了,像是没睡过一样。
他毫无来由地瞪了这团模糊画面一会儿,恍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摸出眼镜给自己戴上,这才看清两个白大褂加那个短发男孩这会儿都围在病床旁边,齐芝萍已经坐起来了。
“这便是都结清了,再观察下情况,等今早检查结果出来,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我这边还有其他手术,先走一步,失陪。”
站在床头的大夫说完,又低声吩咐了旁边人几句,便抬脚出去了,短发男孩赶忙跟在后面一起走了。
转眼间只留下岳助理端着茶杯站在一旁,见周道法醒了,微笑道了声“早”,又转头对齐芝萍说:
“小萍,我知道你因为上面的决定心气不顺,但不能因此失了分寸。虽说我们这一行向来不得好死,可蝼蚁尚且贪生,不是吗?”
岳助理说着,慢悠悠喝了口茶,又道:
“你的货物我已经放到生物神经研究学院老校区勤学楼7栋104了,起义军入了城,物流运输不便,你回去休息休息,自己开车去拿——晚了,说不定就变成军需了。”
语毕,他将茶杯盖上,再次向周道法颔首致礼,从从容容地走了。
周道法这才看清齐芝萍的脸,倒是颇有些气场,虽还有些许苍白但异常平静。待关门声一响,齐芝萍嘴角抖了两下,撑不住垮了下去。她低低的哀嚎:
“啊——我的钱……”
声音里竟有几丝哽咽。
还不等周道法发问,齐芝萍便竹筒倒豆子一般说来,夹杂了无数对麻醉医师的问候以及对他母亲的亲近之心。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
原来齐芝平这一身伤病,光大手术就要做三台:开颅取子弹合并神经修复手术,右手截肢更换义肢手术,全身皮肤替换手术。
这三台手术,后面两台先不论能不能这么短时间找到合适义体,就算有也得能找到医生来做。
第一台手术就是非张医生不可的,颅脑扫描建模中子弹卡的位置极为危险,若再有几次大幅运动,没准就压迫脑动脉形成血栓一命呜呼了。
这个级别颅脑神经方向的手术,不是到第一地下城中心医院都是没法做的。
好在遇上了张医生……
可医疗费用林林总总算下来,高达百万不止,把齐芝萍榨干了也拿不出这个钱啊!
正当齐芝萍气息微弱地躺在病床上,开始幻视自己被丢出去等死,化作一块小小的墓碑,并开始思考自己的墓志铭时。
岳助理慢条斯理地摘下口罩,说可以替她减免一部分医药费。
看着齐芝萍眼中熊熊燃烧的求生欲,岳助理露出他惯常的微笑,并被齐芝萍描述为:
“极其可恶、看着就牙痒痒的贵族礼仪式笑容,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人看不透他们在想什么,简直令人恶寒!”
然后问了个令齐芝萍差点呼吸停止的问题:
“你不记得我了吗?小萍?”
然后就这样微笑着打量她,大概肯定是过了一个世纪吧,齐芝萍绝望地瞪着他眼睛里反射出来的自己,恨不得立时化作骨灰。
“他饶有兴味地欣赏着我支支吾吾,然后又极其虚伪地恍然大悟,仿佛所有人都瞎了,看不见他拙劣的演技一样,说他忘了我海马体也有受伤痕迹,记忆碎片化也很正常。”
齐芝萍咬着营养液恶狠狠地说完,反射性觑了眼周围,生怕岳助理从哪儿冒出来似的。
然后这位不明身份的岳助理突然失去了兴趣一样,慵懒地往椅子上一靠,简短告诉她他就是那个洗钱的朋友,前线资源吃紧,便把他派过来打前哨,顺便做个麻醉医师。
“他颇为‘好心’地告诉我,把虚拟账户里所有钱抵给他便算两清了,毕竟起义军进城,虚拟账户一管控多少钱也提不出来,还假惺惺地说是看在老朋友的份上……”
周道法原本听得直打盹,直到这句话,他猛地抬头,“咔咔咔”扭过脖子,阴影笼罩,杀气四溢地问:
“那我的房子怎么办!!”
齐芝萍在这越来越阴森的瞪视下,一寸一寸滑下去,并悄悄将被子拽上来,直到没过头顶,安详地躺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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