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死局
殷梳的身形绷到了极致,伏耳埋首着严丝合缝地贴着每一片屋瓦。她的头顶上遥遥高悬着无垠夜幕,她一边隐匿在黑暗中,一边还要时刻警惕着不被这黑暗吞噬。
而屋檐下的对话还在继续。
阿旌忽然又想到了些什么,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问道:“夫人,那宗主……宗主那边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白梦筠垂着头平淡地幽幽反问,她手指摆弄着珠穗,声音干得像一根没有起伏的线。
从殷梳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白梦筠侧脸面容,只见她听到阿旌提起下落不明的丘山宗主时只是黛眉微挑,不但没有看不出半点担忧神色,甚至还因阿旌提起这个而显露出些许不虞。
殷梳克制自己保持着理智清醒,在心里飞速地思考着:白梦筠憎恶须纵酒她可以理解,但难道也毫不在乎丘山宗主吗?难道她做这些只是为了要得到丹谱秘籍?哪怕单纯只是趋利,对涂天岛而言,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秘籍放弃本已牢牢握在手中的宗主夫人位置,这似乎并不划算。
阿旌也还在斟酌着言辞,她又开口劝说:“夫人,少宗主若是知道那样的身世,一时间肯定难免心生阴障,说不定还会直接和宗主反目,无论如何都会难以制衡山下那些门派,常乐宗的这一难绝对是避不过了。但是常乐宗动荡受损的不止是少宗主,首当其冲的还是宗主,宗主这几日也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没了音讯,需不需要先……”
殷梳凝神听着她说的每个字句,从这些话语里她感觉这个阿旌似乎在全然为白梦筠考虑,怎奈何白梦筠并不领情。阿旌说着说着瞟见白梦筠骤变的脸色,识趣地住了口。
白梦筠面上明显只有厌烦翻涌,她手指用力地碾着珠串,似乎恨不得将其化为齑粉,半晌她才恨声开口:“我和他做了这些年的夫妻已是勉强,而他心里也始终向着那个贱人!既然如此……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阿旌目光闪烁、欲言又止,思忖再三还是开口又劝说道:“夫人,依属下看,宗主可能都根本不知道……”
殷梳屏息听着,竭力梳理着纷乱的思绪。她没有多余的心神来关心白梦筠身上的爱恨情仇,但她敏锐地猜测到阿旌在此时反复提起丘山宗主必定是有什么内情。殷梳悬着一颗心等着她的下文,在心里推测着阿旌想说的事情会不会和须纵酒有关?
“闭嘴!”可白梦筠不等阿旌说完,便厉声呵斥。
阿旌连忙噤声,她伏在地上伸手拉了拉白梦筠的衣摆。白梦筠好似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端起一旁的茶盏清了清嗓子,恢复了平缓后才又开口:“总之这些不相关的事情不必再提了,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办好这两天的事情吧。”
阿旌应声答是。
白梦筠却不太放心,她杵着头单手反复敲着杯盏苦苦思索着。此时夜深,她浑身不见一丝疲态,反倒透着股肉眼可见的兴奋,就像她自己方才说的一般有什么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显得精神百倍。
片刻后,白梦筠抬了抬手招阿旌上前,她一脸成竹在胸地开口道:“仔细想想这件事居然也不难办,之前那些蠢货误打误撞,竟然也铺垫得差不多了,不需要我们再多花费太多功夫。既然湮春楼的那个小姑娘又送上门来了,就继续按照那天的样子继续把戏唱下去就好。那些门派的人本来就有了五分疑心觉得那姑娘就是郸江峡谷留下的那个孩子,可只要看到她不仅不报复常乐宗还为了常乐宗和众门派为敌,自然也会回过神来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殷梳伏在屋檐上,屋内的烛火晃得她双目愈发迷离。屋瓦上的凝成一片的凛霜渐渐洇湿了她的衣襟,夜风一吹,寒意透骨令她如坠冰窟。
白梦筠的声音愈发轻快,她接着说:“届时他们必定会深信,敛怀才是当年祁氏的遗孤,那个姑娘之所以这样信他护他,正是因为湮春楼要护佑自己血脉的缘故。”
说罢,白梦筠靠在软塌上,双目凝着香炉中袅袅烟雾似是放空了片刻,半晌才朝阿旌摆了摆手:“你都听明白了?去办吧。”
阿旌领命退下,与此同时殷梳也将屋瓦盖回原处,悄无声息地回身跃入夜色中。
她调转了方向,在常乐宗内漫无目的地踏叶飞驰。
或许是从临安至此这一路历经太多,此刻她竟能克制住自己心如止水地盘算着应对之法。
她最担心的事情竟然真的要发生了,这完完全全踩在了她的软肋上,成了一个最难解的死局。更可怕的是,因为涉及到丘山宗主,她已经没有办法将这件事马上告诉须纵酒了。白梦筠这一招,不可谓不恶毒。
但同时殷梳心里突然冒出来一种隐约而诡异的直觉,这一切会不会太巧了?
她为何会刚巧就撞破白梦筠和阿旌的密谋,难道真的单纯是因为她的运气太好?殷梳不得不保留几分猜测,会不会可能这就是白梦筠设的局,故意让她听见这一切的?
可是白梦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殷梳一时间分辨不出来,但她能确定这件事若是被门派中人得知,那些人根本不会和她一样这样去花费心神分辨。事实的真相如何根本无人关心,无论传出怎样的消息,都只是他们利用、发挥、达成私欲的工具。门派众人是这样,白梦筠也是这样。
天将明,浓稠的黑雾散去,熹微的日光透过层叠的枝叶扫到地上留下破碎的影子,却没有带来一丝温度。
殷梳在一座庭院后呆立了许久,她双眸垂地,看着身后苍柏投下来的影子越来越短。
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敲更声,殷梳迅速抬起眼,忽然发现身后的厢房有些眼熟,似乎是须纵酒身边最信任的那个清河师弟休息的地方。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不远处还传来巡视的弟子交谈的声音,殷梳明白不可以再犹豫了,她终于做了决定。
她悄无声息地落在门阶前,伸手推开厢房门。
她环顾一圈后缓缓走到桌前,她碰到桌沿,身上的玉珰发出了一点脆响。屋中人立马警觉地起身,一道寒光从屋□□出,殷梳侧过身伸手轻轻格住横过来的长剑。
剑光闪过,清河霎时看清了来人的脸。
他短暂诧异过后,惊讶的表情就凝在了脸上。他张大嘴看着殷梳,动作也僵在了半空,明显是不知该不该高声喊叫叫人过来。
殷梳歪着头看着清河,并无意阻拦。果然片刻后,清河压低声音磕磕绊绊地开口:“是你?殷……殷姑娘?你来做什么?”
殷梳淡淡地看着他,将手中一瓶丹药压在他面前的桌面上。
他既手足无措又警惕地看着殷梳,缓缓收起了剑后没有其他动作。
“这瓶丹药你先收好,留着会有用途。”见清河神色迟疑,她又补充,“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告诉旁人。”
殷梳盯着他将瓷瓶收起后利落地转身离去。
她乘着耳边尖利的风声回到山门下,天色渐明,围簇在宗门外的众门派也已经逐渐活动了起来,四面都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殷梳走回山坡后,朝隐匿着的湮春楼西堂弟子们开口:“只要外面这些门派一动,我们就动手。”
湮春楼的弟子早就看不惯这些门派里绝大多数人平日的做派,闻言均跃跃欲试,已经摆弄起刀兵来。
殷梳靠在一旁低头从袖中抽出软剑,她手腕一甩长剑破空铮鸣,她垂眸看着冷冽的剑身,伸手按住剑芒凝神深思。
天色彻底拂晓后,山门下众门派明显愈加躁动了起来,喧闹声一声一声传入他们耳里。
殷梳抬起头扬眉看向山门上,果然不出一刻,山门上也传来了一阵阵沸腾人声,并且越来越嘈杂,很快和山下的动静连成了一片。
她停下手中擦拭佩剑的动作,掌风一带翦春剑便服帖地缠回了她的手腕。她站起身,将绢帕也重新叠成四四方方收回怀中。
“副使,这是不是……?”她身边的湮春楼弟子均已将手掌按在剑柄上,全身紧绷着蓄势待发。
“是的,我们也该动手了。”殷梳朝他们点了点头,她明白这是白梦筠已按捺不住如她所说的那般出手了。
殷梳下令:“你们要做的就是尽量阻拦山下的人攻入山门,同时也要拦住常乐宗想和门派汇合的人。行动中你们若发现任何人玩弄手段谋夺秘籍,可杀之。若不敌也不用强攻,阻拦即可。”
众弟子应声,有人开口问道:“我们就一直守在山门口吗?那副使你呢?”
殷梳果断回答道:“不错,你们等门派攻势弱下来后便可立即撤去,不用管我。”
众弟子虽有些迟疑不解,但仍应下。
湮春楼众弟子从天而降现身在众门派身后时,门派众人正在和宗门里涌出来的人相互推搡着,激烈地争执着。
他们察觉到身后有人时,先是悚然一惊,当看清来人是谁是,他们竟松下一口气,而后露出了那种古怪又令人不适的笑容。
殷梳隐在人群后看着这些门派中人,尤其是几个她分外眼熟也曾在这山门下对峙过的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江湖前辈此刻可以说是洋洋得意地冲着常乐宗弟子指指点点着:“好啊,湮春楼的人都来了,看你们还如何抵赖?你们的少宗主分明就是当年魔教的遗孤,竟被丘山宗主及前宗主所养!这么多年你们竟把全武林蒙在鼓里,你们常乐宗到底在盘算什么阴谋?”
常乐宗的人面面相觑,但仍寸步不让挡在门派众人面前,斥责道:“简直一派胡言!洛丘乃我们宗门地界,诸位今日若执意要如此放肆进犯我宗门,那就恕我们不能顾念同道之情了!”
殷梳继续立在暗处,她于细微观察,果然发觉到了异样之处。常乐宗弟子看似一致对外,但人群之中有几个弟子却时不时左顾右盼着,抵御门派众人的动作也虚虚实实。
殷梳又看了几眼便别过脸,不再关注这些应当是白梦筠布置的人和门派中人的眉眼官司。
看完一圈眼下的境况,殷梳心中大概已经有数,门派众人收到消息开始质疑须纵酒的身份,但白梦筠应当还没有抛出更多消息。
这样还不算太糟,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
殷梳扣着袖中的剑柄,心怀杂念是习武者的大忌,但越来越多支零破碎的念头无法抑制的在她脑海里涌现,这是她第一次在拔剑之前心中还存有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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