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难言明
殷梳通体生寒,恍惚间连平安锁从她的指缝间滑落她都犹未察觉,直到银锁重重地坠回她的脖子上,金玉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敛怀是祁氏的后人,这世上还能有比这更荒诞的事情吗?
她用力睁大了眼睛,只看到阁楼窗边挂着的纱幔被朔风刮得翻飞,间或有一片两片枯叶卷进了里面,被没有温度的日光照映得惨白如纸。风一吹大片大片的枯叶又旋了起来,照入她迷蒙空洞的眼底,悚然如同漫天的冥纸落在招魂的幡子上。
“孩子,孩子!”阳波老怪大声地唤回了她的神智。
殷梳侧过脸,还尤不敢置信地呐呐开口:“师父,这不是真的吧,一定是我们猜错了。”
阳波又看了一眼她胸前的平安锁,没有开口打破她最后一丝幻梦。
但殷梳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飞速回忆着这一路走来的种种,每一个节点都完美而令人心凉地吻合着,指向这个昭然若揭的答案。
她罕少因感到绝望而捂住脸,身子也不住地战栗着:“怎么会是这样……”
可她还没来得及品尝这一份为须纵酒这样曲折身世而生出的疼惜与心碎,就被另一股更蛮横的恐惧攫住了心魂。
“若真是这样,那些正道中人还如何容得下敛怀?”说到这里她的手指怜惜地抚过胸前的银锁,几乎不敢再往下想。
如今的江湖谈湮春楼色变,一个祁字就足以天下人彻底对敛怀改观——
「若我告诉你那和杀你无异,你若知道了身世,大约也活不了了。」
如魔音灌脑,那一日清玉宫杨长老的话竟然不是唬她,每一个字都在反复讽刺地碾磨着她的心。
回想起这一路发生的一切,如今众门派还在洛丘山门下剑拔弩张,殷梳伸手狠狠地捶在桌上,咬紧牙关开口:“事到如今若是被他们知道敛怀的身世,他们一定会更加笃定敛怀是在处心积虑和正道武林为敌,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阳波安慰她道:“别忧心,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只不过……”阳波欲言又止,他反复看了殷梳几眼最终还是斟酌着开口,“你日后还是不要和须少侠交往过密,你们两个……会很辛苦。”
殷梳脑中此刻被这理不清的身世填满,已经无暇去思考阳波的话。
阳波叹了口气也没再提,只是又简单宽慰了她几句。
殷梳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离开阁楼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房中,一进屋她就看到摆在桌子上须纵酒传来的信笺。
昨日她收到信笺时满心欢喜,如今看到却觉得难过又增加了几分。
信中须纵酒洋洋洒洒两大页,先是对目前洛丘之困轻描淡写一笔揭过,又忧心忡忡和她说尚未找到丘山宗主下落相关的任何线索,余下的全是对殷梳的关切劝解。须纵酒叫她不要把那日众多门派对她的指摘误解放在心上,假以时日真相大白后,必定会令那些浅薄之人付出代价。
殷梳呆坐在桌前提笔准备给须纵酒回信,却反复几次最终又放下了笔。
她不知自己该不该将这件事在信里直接告诉须纵酒,她又回想起那天她和须纵酒沿着那万仞峭壁到郸江峡谷深处,看到那漫山灰黑色坟冢的那一幕。
那一日须纵酒曾经取了三支香烛插在墓前,感叹墓中之人是当之无愧的一代英豪。
殷梳攥笔的手捏得指节发白,她合上眼睫,在心中哀叹:敛怀啊,你知不知道你拜祭的人其实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亲生父母?
回信的笔提了又放放了又提,殷梳最终也只写下简单两句,告诉他她在湮春楼一切都好不日就会前去与他相聚,嘱咐他在洛丘万事小心。
将信笺送走后,殷梳站在窗边看着信使沿着蜿蜒山路离去的背影,恨不得自己也随着一起快马加鞭立即赶到洛丘须纵酒面前。
可是见到敛怀,她又该怎么和他说呢?又能告诉他些什么呢?
殷梳面无表情地从发髻上摘下从山林中吹进来的一片落英,看也不看地在手心碾碎,蓝色的汁液顺着她的指缝滴了下来。
她可以暂时放下那些名门正道对她的无端毁谤、咒骂,可是若是那些人知道了敛怀才是那个祁氏后人,她曾经历过的这一切都会原样甚至加倍加诸在须纵酒身上。
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须纵酒。
她转过身直接走出屋子,到西堂正厅把她素日来往相熟的弟子都唤来,向他们简单交待了她准备做的事情。
她强调:“我欲为之事并非遵教主之命,若你们心有顾忌,尽管提出便可留在西堂,我不会勉强。”
西堂弟子们相互对视,他们心里自然都清楚殷梳差不多已经和祁宥决裂,但除了少数几个向殷梳行礼离开,其余大部分都留了下来,表示愿听殷梳差遣。
这些弟子没有太复杂的想法和目的,他们愿意跟着殷梳,只是单纯因为殷梳是他们心中于武功一道上的佼佼者,而湮春楼向来以强者为尊。
殷梳用仅剩的耐心简单布置了一番,便带着人匆匆拜别阳波老怪日夜兼程直奔洛丘。
更深露重,凛风盘旋,夜空下一行人影循着黯淡的月色在山林间穿行。
他们终于临近洛丘,浓稠的夜色中跳动的火光分外刺眼,各门各派在常乐宗山脚下连成一条冗长的火带。星星点点,如同悬在洛丘山外的一簇簇寒芒毕露的利刃。
见状她身后的西堂弟子都蹙紧了眉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些门派老贼平日里还好意思说我们是邪魔呢,他们都打自己人了还好意思找那么多借口,真是虚伪。”
发现殷梳凝视着山门处久久没有反应,弟子们上前请示她:“副使,是否要夜袭突围?”
看着眼前这一幕,殷梳神色凛若寒霜,但胸前有熊熊烈焰在燃烧。
从前在湮春楼里像提线木偶一样被驱使的生活令她厌憎,如今这些所谓正道中人的伪善、贪婪、眼盲心瞎更令她深恶痛绝。
这难道就是她曾向往的武林正道?这些人挂在嘴边的正邪是非,不过是给他们的无耻掠夺冠上冠冕堂皇的借口。
殷梳扣着袖中的软剑,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在她心中隐隐约约冒出轮廓呼之欲出。
但此刻她看向远处屹立的巍峨庄严的常乐宗山门,勉力压下心中无尽的恨意和怒意,泠声道:“我们先按兵不动,静待良机。”
她还需要先找到须纵酒身世难题的解决之法。
“我先去常乐宗内探查一下,你们找个隐蔽的地方等我。”
语毕,她纵身朝常乐宗内跃去。
她不想惊动其他人,凭着借住在常乐宗那几日对宗门的熟悉朝须纵酒住的屋子奔了过去。
她踏风而行,但步履却渐渐慢了下来,满腹忧思的殷梳生出了怯于见到须纵酒的念头。
刀尖舔血她没有惧怕过,但这次是真的害怕这突如其来的身世真相会给须纵酒带来意想不到的痛苦。
忽然一阵暗香涌动,她竟路过了上次她借住在常乐宗的那个庭院。她双手攥紧了自己的裙摆,想起上次他们依偎着彼此的承诺,重新又生出了无限的勇气。
她应该相信须纵酒,相信他会妥善处理好这一切,而无论后续会发生什么问题他们可以一起面对。
她刚定下决心,就在此时她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
她有些诧异,此时已临近四更天,宗门内竟还有人在走动,她不由疑心骤起。但转念一想,常乐宗被围困,宗门中人忧心忡忡未入睡也不算稀奇。
这样想着,殷梳收回目光准备继续往前走。但她警觉地又看了一眼,竟看到这个行迹鬼祟的人影快速穿过楼宇朝庭院后掠去。
她定睛一看,马上辨认出此人是那日白梦筠身边的那个婢女阿旌。
见到是此人她心中警钟大作,身形一闪就跟了上去。
她一路跟着这个婢女,果然跟着她又来到了白梦筠的院子。远远便看到屋内还掌着灯,白梦筠果然也还清醒着。
殷梳看到阿旌从一个隐蔽的侧门闪身进入屋内,伏在门边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见没有惊动守在远门外的宗门弟子,才蹑手蹑脚合上屋门朝屋内走去。
她这一系列显然不寻常的举动让殷梳眉头紧皱,她脚尖一点便悄无声息地跃上屋檐,侧耳仔细辨听着屋内人的位置,掀起一片屋瓦准备察看白夫人这是准备干什么。
跟着阿旌踏入院子的那一刻殷梳便发现和上次来时不同,这庭院里里外外有不少弟子在巡视把守,明面上看起来好像是因为如今宗门外众门派环伺下保护白夫人的缘故,但殷梳心里清楚这里面一定有须纵酒经她提醒后提防着白梦筠的部分原因。
白夫人身上有许多疑团未解开。
但这段日子以来须纵酒并未向她传递白夫人有关的消息,想来他还并未查到什么白夫人有不妥的实证。
那么上次白夫人的怪异反应和对她莫名的杀心,或许只是白梦筠某些私隐的原因,并无关大局。就在殷梳还在思考纠结着要不要继续耽误时间在这里窥探,要不要起身离开抓紧去办正事时,便听到底下的人开口了。
阿旌恭谨地朝白梦筠汇报:“夫人,不出您所料,湮春楼的人来了。”
殷梳霎时屏住呼吸,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她自以为她从西堂过来这一路的踪迹十分隐蔽,但竟然她前脚刚到,后脚消息就送到了白梦筠面前!
而且听阿旌的口吻,白梦筠难道还在等着她的到来?
果然,白梦筠轻笑了一声,慢悠悠地开口:“那小姑娘果然没叫我失望,还真带着人来帮我那个便宜侄儿了。”
阿旌十分紧张,连声追问白梦筠:“夫人,那我们该怎么做?若是湮春楼的人是来帮少宗主,那常乐宗的围困很快就会解了。”
白梦筠嗤了一声,似不以为意。
阿旌转了转眼珠子,疑问道:“可是湮春楼的人真的会帮少宗主解围吗?那天万大小姐不是说那个殷姑娘其实是祁氏的后人,那她知道了自己身世应该很恨常乐宗才对,怎么还会背叛湮春楼?她到底是不是那个祁氏后人?”
殷梳伏在屋檐上凝神听着她们的对话,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心头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白梦筠到底想做什么?而为什么祁氏后人就会很恨常乐宗?
房中,白梦筠仍不紧不慢把玩着手中的珠串,幽幽开口:“谁知道呢?她是不是祁氏后人又不重要,我想要谁是,谁就是。”
阿旌心领神会,又朝白梦筠凑近了几分进言道:“夫人,山门下的那些门派最迟这两日就会直接攻上来,到时候我们再告诉他们万大小姐猜错了,其实——少宗主才是那个祁氏遗孤。”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开在殷梳耳边不断回响,她手指紧扣着瓦片心中一片发冷,又觉得这一切荒谬得令她想发笑。
但下一刻她连发笑的力气都要失去了,她听到白梦筠手中珠串相撞的声音戛然而止,白夫人冷冷地开口:“好得很啊,然后那些门派就会告诉须纵酒,他一直事之如父的师父、和他一口一个尊敬的叔父手上都沾了郸江峡谷亡魂的鲜血,知道这些之后须纵酒会作何表情?我真想看到。”
(https://www.tyvxw.cc/ty49445362/43144778.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