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地宫的贵客

　　青木的话在不久之后应验。尚婆婆果然亲自来放娥倾出去，她的脸上仍然带着祥和的笑容，好像是面对自己亲爱的孩子。石门轰轰下降，快到水平线的时候，戛然停住。这个出口也不过半人高，娥倾弃木筏攀上，从这个充满温柔灯光的出口爬了出去。

　　终于脚踏实地，整个人感觉都轻飘飘的，娥倾一时眼前恍惚。尚婆婆打量着她，笑道：“好孩子，恭喜你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在婆婆的调教下，假以时日，你会有大出息的。这，是你的福气。”

　　她的衣着是新的了，而且可谓华贵，黑缎上绣着奇形怪状的花纹，站在灯影幢幢的通道里，犹如一只鬼。娥倾心中忽然生出对外面世界的深切渴望，以至于张开嘴发出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是你们……逼得我做出这个选择，再得寸进尺的话，我怕会因自己承受不了而取另一个选择。”

　　尚婆婆身后是神态娴雅的白金。白金的沉默，在灯光中真如金子般可贵。

　　尚婆婆道：“另一个选择，死？你舍得吗？”

　　“不舍得。非但我不舍得，你也不舍得吧？”娥倾很明白这一点。否则的话，尚婆婆也不至于那么费神费力地在那小村庄外的草垛下等她，再哄骗她到这个地方来。

　　“你明白这一点就好。婆婆对你是一片诚心好意，你呢，总是心存敌视，这是不对的。”尚婆婆转身向回走，“走吧蓝水，婆婆带你去见咱们地宫的贵客，也是你的旧识。”

　　旧识？娥倾心头一震。是谁？会是谁还跟这样的诡秘门派有瓜葛？白金看了一眼她，两个人俱跟在尚婆婆身后。

　　走进灯光盈盈的通道，感觉里也温暖了许多。几日来阴冷潮湿的水室生活早将她身躯冷透，此刻，若非那温络丹起效用，她怕是已经倒下了。同样是地下，可分明已是两重天。

　　“离开这里，我就再也不要进这个水室了。”娥倾宣称道。

　　尚婆婆道：“这是蓝水的房间，平时练功和休息都在这里，你得住在这里。”

　　“这里根本无法住人，我不住。”她说得很坚决，可尚婆婆说一不二的权威更不容挑衅：“那么，你去跟那些骷髅住在一起。”

　　“说话算数？”她宁愿看到那些骷髅。

　　“呼”一阵轻疾的风声，只见尚婆婆黑色的袍袖一晃，“啪！”娥倾脸上挨了一巴掌。

　　“你……你打我！”娥倾捂住又热又痛的脸颊，震惊之极，羞恼之极。

　　“哼，来到这里还当自己是公主吗？打你又怎样，以我的身份，不能打你吗？”

　　娥倾冷笑：“你不过是仗着会武功，你有什么理由打我！自己理亏，却又不想吃亏，就用武力压人……”

　　白金忽然呵斥道：“住口。”

　　这掴脸之辱，娥倾无法释怀：“没错，你年长，你年长，我……”她好像也没有能力继续计较下去。

　　忍。

　　跟着尚婆婆和白金，在幽深的通道里转了三个弯，娥倾来到了她曾见过的地方——那间宽敞的石厅。她们没有走多久，娥倾有意记住沿途标识，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记住。岔道太多，建造这些通道的时候恐怕已经考虑了要使人迷惑，即便不能说这一段段通道一模一样，但显眼的标识，若非无，便是几处一样，倘若回头寻路，怕是很难辨认刚刚走过的路线。

　　娥倾索性不记挂这个，琢磨起相隔两丈多远的那个背影来。

　　那人背对着她们坐在一张石凳上，一动未动。虽是坐着，但也看得出身材高大威武，是个很有身份的男人。整个石厅，就只有他们四个人。

　　“怎么会是……”娥倾手心里出了汗，甚至有些发抖，“这是怎么回事，他居然在这里……”

　　——是惠王。

　　亦是她的叔父，七月间被她的父皇先发制人迅速攻取的叛王。当时，所有已被整编完善的叛军都被拿下，唯独这祸首不见踪影，成德皇帝对外宣称大逆不道的惠王已自刎而亡，实际却在暗中派人四处寻访缉拿。没想到，他竟然逃在了这个不见天日、只有神知鬼觉的地下宫殿。

　　这里虽然荒僻之地，但离帝都并不遥远。他潜伏于此，可是在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娥倾很快想透了结论：难！

　　以前，这位叔父只手遮天的时候，她的态度是憎恨与忌惮；现在，她却感到一丝亲切与怜悯。

　　终究他们血管里流淌着相同的血，终究他不复当初的威风，沦落到这样阴暗隐秘的地方。

　　惠王转过了身子，仍是坐在那里。娥倾看到他的脸色有几分衰颓，纵然眼睛里闪亮着运筹的光芒，也掩饰不住的失意与风尘之气。他的身后，伫立着一个身形矫健的人。娥倾认得，那是他常常带在身边的一个护卫。

　　惠王像是才从思考中回过神，猛然看到娥倾和尚婆婆正向他走来，脸上顿时显露出娥倾所熟悉的那种笑容。

　　“娥倾，果然是你。”却是一点也不惊讶，“你我叔侄能够在此相见，上天寓意不浅。”

　　娥倾浅施一礼，道：“皇叔。”

　　惠王笑道：“当初是你逃亡，我追捕，如今是我逃亡，撞在你面前。娥倾公主，遇上你父皇的仇人，你待要如何？”

　　话里带着几分自嘲也带着几分调侃和蔑视。娥倾现在的处境，只会比他坏，怎么可能有“待要如何”的能力？

　　娥倾不愿和她兜圈子，直言道：“皇叔，你是父皇的仇人，可也是父皇的兄弟，我的叔父，事到如今，我不知你心中还在作何打算，但请你就此歇手，待我回到京城的那天，一定向父皇求情，求他撤销搜捕，免你死罪，予你生的权利。窝在这样的地方，不如光明正大做个普通人。”

　　惠王看着她。

　　“叔父的妻妾和子女，我也可以求父皇把他们都放出来，还有仪瑶妹妹，据我看来，父皇心中是不会打算跟胡人和亲了，和亲公主之名只是虚设，我会求父皇把仪瑶妹妹也放出来，与叔父天伦团圆。当然，这一切要看皇叔你是否从此敢做庶民。”娥倾说完，眼中泪光闪烁。忠言逆耳，自负的惠王很有可能听不进，可这实在是她的肺腑之言。贬叛王为庶民，在历史上并不鲜见，但更多的还是满门抄斩。娥倾不愿看到无辜的堂姊妹们落得悲惨下场，如今有了惠王下落，只要他肯投降服法，得父皇饶过死罪还是大有可能的。

　　对于她的建议，惠王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一笑：“好孩子，你太不了解你的父皇了。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只后悔一件事——没有及早下手。满朝都以为权臣惠王的眼里容不得沙子，殊不知我的好兄长更是心狠手辣。倘若在三四年前，我能狠下心听从党徒怂恿起了事，今天躲在这里的可能就是你的父皇了，不，可能他的尸骨都化了。”

　　“……那么，你要怎样？”娥倾只觉得心寒。

　　惠王笑着，叹道：“倘若你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娥倾道：“我不是你的女儿，而是皇帝的女儿，所以你要利用我？”

　　“好聪明。”惠王起身走下了台阶，“我从前小看了你，不然，在舞城就该让人将你杀了。”

　　娥倾无言以对。对于过往，她已感慨不起。

　　“不过，你现在成了这地宫的人，咱们倒是一条船上的了。”惠王说完，微一扬手，尚婆婆示意白金将娥倾带走。

　　娥倾临走犹说道：“皇叔，你把现在的局势想想清楚再做决定吧！”

　　现在的局势？没错，惠王自然也清楚现在的局势完全在皇帝本人的掌控中，但其中相当重要的一坏，他认为还可以松动。

　　“邢大嫂，我这侄女，还望你多多关照。”惠王是对尚婆婆说话。

　　“老婆子明白。”尚婆婆笑容快意，“能够一举两得，我何乐而不为？亡夫曾受王爷恩惠，老婆子如今自然当尽力报效。只不过，王爷那百髓丸，待事成之时还请惠赐。”

　　“本王绝不食言。”

　　所谓百髓丸，是惠王门下一个术士为讨他欢心炼制的据称有延年益寿、可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这术士采了一百个婴孩的骨髓，历经三年才得炼成。惠王对于这种事情本就将信将疑，术士弄这药，他也由他去，弄成了，他犹疑不敢吃，怕得前朝烧丹炼汞的王侯那样长寿不成反而早亡的下场。因此就一直任由那术士给他贮藏在王府中的一棵桃树下。

　　他从京城逃亡，来到这地宫暂避危难，恰好看到邢达之女邢天雪目盲，便起了“交易”之意。岂知他提起百髓丸来，尚婆婆如聆福音。

　　为了这颗可以让女儿复明的仙药，尚婆婆甘付任何代价。惠王仅剩的一个护卫找机会把百髓丸取了出来，于是交易正式协定。

　　惠王没想到的是，皇帝之女娥倾竟然也在这里。他认定这绝非巧合，乃是上天不欲亡他特做的安排！如今算来，反攻的筹码出乎意料地加重了，就算是在黑暗的地底，惠王亦满眼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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