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屋漏逢夜雨
古旧幽暗的屋宅，虽然已经点上了灯，可人在屋中的感觉仍是有些毛骨悚然，娥倾是第一次在没有人陪伴的情况下入睡，从前就算是和陆同、江繁一起逃亡时，也有他们守在门外。这间屋子不大，还保留了一些闺阁的装饰风格，因为深深的沉寂，娥倾觉得这里曾经住过一个美丽而幽怨的女子。窗上树影婆娑，月色如水，终究是这里曾经多少回变迁，而月色永恒如斯。
忽然听得外面有人轻咳了一声，说道：“公主，你可还好？”
是师苍云的声音。娥倾正坐在床沿百般自我鼓舞，连忙应道：“师太医，我害怕。”
师苍云道：“公主不必怕，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那个喝人血的小丫头也被司空浮拘禁起来了，伤不了人的。”
“我知道。”娥倾走过去打开了房门，看着他悠然无事的表情，不由得羞愧地笑了，“师太医，父皇一定会派人来寻找我们，你说他们会不会找到这里？”
师苍云道：“很可能会。不过，我还是会留在这里，专心研究司空浮的奇症。”
对于司空浮的怪病，娥倾方才已经听出了端倪，可还是不太明白。师苍云道：“公主吉人天相，大可随遇而安。”
娥倾点点头，望望天上的月亮已经转向西边天空。“那个……那个剑魔，他现在走了吗？”
“是的，他说还有一人。看来，京城里又有一位名医今夜睡不安稳了。”
娥倾问道：“师太医知道那个人会是谁吗？”
司空浮叹道：“正是想不起吾等杏林之辈里，还有哪位盛名之士不在这宅中。”
娥倾笑了：“可是，并非只有名望大的人才有高明的医术。”
“这么说来，公主猜得到那个人是谁？”师苍云有些好奇。
娥倾很高兴这位目高于顶的太医跟她说了这么多话，笑道：“猜得到，可是我不告诉你。”
师苍云温和地笑了。
“公主安歇吧，有什么需要只管叫人，我那仆人肖信还是可靠的。”
娥倾点头。
师苍云看看天上的月亮已经变成昏黄的一团，皱眉道：“怕是有风雨要来。”
不管有没有风雨，娥倾这一夜都睡得极好。她已经能克制对幽森环境的恐惧，并带着一个可能实现的期待，疲倦之极地沉入了梦乡。
梦中，平野荒草无边，大风呼啸驰过，碧绿的波浪无止境地向远方翻滚，而她，就站在这荒草中间的一条小路上，然后她佩着宝剑，骑着骏马，在这条路上肆意驰骋。
然而，与其说是驰骋，毋宁说是亡命。
她又觉得自己是被人追赶，必须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否则，不但自己将要落入虎口，连不知在哪里的陆同和江繁也性命不保。
就这样地纵马狂奔，挎在背上的包袱忽然散开来，落到道旁的荒草丛中。等到发现的时候，不知已经跑出了多远，娥倾急忙勒住缰绳，跳下马来，去找那丢失了的包袱。
怎么找也找不到，她急得几乎绝望。岂知忙中出错，脚下一滑，她跌进了一个冰凉的水潭里。
“啊……”她痛苦地呻吟着，几乎流下泪来，却忽然发现自己醒了过来。她被自己的声音惊醒。
而这时候，她感到有水从上方坠落正打在她身上。
原来是房屋年久失修，漏了雨。胸前的衣服已经湿透，娥倾从床上爬下来，心情十分沮丧。看看窗外，幽暗的清光，雨下得不大，甚至可以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天快要亮了吗？
怎么办，是在屋子里忍到天亮，还是到外面去？这个问题她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就在她所站立的地方，上面的屋顶忽然烂了个口子，一束雨帘哗哗洒下来。这下，她满头满脸都是雨水。
娥倾打开了房门，真冷呵……
她不顾一切地穿过庭院，向着师苍云的房间跑去。这短短一途里，娥倾听到那间屋子发出了轰然的响声。未尽的夜色中，她回头看到那屋顶坍塌了大半。
“好险！”她庆幸着自己的早做决断，“哎……哎呀……”只顾没头脑地向前奔跑，冷不防在廊檐下撞到了人。
此人经受这一撞丝毫未动，娥倾却控制不住地向后跌去，眼看是要跌回雨地里。忽然，她的手腕被轻轻握住，未等她反应过来，这人便将她扯回廊檐下，稳稳地站住了。
这一瞬间，娥倾想到了在紫山菖蒲山庄的时候，她也曾跌倒，沈空翠含笑伸手搀扶她，却骗了她，手一松又让她摔了一跤。当时的她，在美貌绝伦、气质出尘的沈空翠面前觉得好生丢丑，亦十分难过。
此时此刻，此人握住了她的手腕使她免于狼狈的跌倒，却令她更加难过地涌出泪来。
……这个人，果真是他。
不是他，还能是谁？她不用眼睛只凭直觉都已知道。无论如何，王无言不会对她不管不顾，在她需要的时候，他总能出现。不管她是否失望是否多想。
王无言扶好了她，却很快地保持了距离，站在一边。
娥倾抬手擦去脸上眼上的雨水，看到他温文尔雅而又淡漠的身影。他样子很好，仍旧一袭黑衣，脸上终于现出淡淡的笑：“原来你也在这里。”
娥倾口拙起来：“是，我，我在……”
王无言拱手道：“在下不打扰了，公主请去吧。”
娥倾耳中安静了，好像风雨声已经离她很远。她怕冷地抱住双肩，看看哪里是可去的地方——
有门吱呀一声开了，被风雨惊醒的师苍云从门后露出了身形：“公主，请来这里。”
娥倾抬头看了王无言一眼。眼神平静，无动于衷。
娥倾转身跑进了师苍云房里。
恰在此时，古宅中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啊……”叫声持久，令人想不通发生了什么事。是血魔幼女。黎明的清浊之气交流正盛，血魔幼女血脉中的嗜血魔性躁动起来。
叫声停止后不久，剑魔司空浮从房间走了出来：“你开的药初步起了作用。”
王无言仍然站在廊檐下，说道：“还要仰仗你耗费功力，为她洗髓。”
“不在话下。”
王无言叹了口气道：“前辈，与两个月多前相比，你改变了不少。”
司空浮笑道：“那是因为，如今的我活着有希望。王无言，你可了解一个将为人父的人的心情？”
王无言讶然，继而老实答道：“不了解。”
果然，司空浮继续道：“你以为我带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王无言道：“这里情形是不太对，不过还是要请教你。”
“为我治病，为我续命。”司空浮指着四周几个房间，“这些在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医生，包括你，都是来为我续命的。我有了老婆，也有了儿子，我不想那么快就死。”
王无言展眉笑道：“这么快。尊夫人可是那晚那位姑娘吗？”
“当然是。”司空浮很是得意，“没错，她爱我。起初，我只是喜欢她的美貌，可是她怀上了我的孩子，我就也爱上了她。有妻有子，活一百年都不嫌够，只让我活两天，苍天何其可恨！”
“所以，你就来找名医解除怪症？”王无言心中既为他高兴，又不由得为自己神伤，“而且，是用这种连哄带骗的方法。”
“不，除了你，那七位都是我抢来的。包括那位公主小姑娘。”司空浮更是得意，“你看她如何，倘若我收她为徒的话。”
王无言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年轻人你嫉妒了？”司空浮故意火上浇油，“你没指望的，你不适合做我徒弟。那小姑娘不一样，她天生就适合，难得的是一点武功也不会。把我平生所学传授于她，犹如净瓶注水、青天堆云。”
“她答应了？”
“还未答复，不过，你觉得她有可能不答应吗？”
王无言觉得有些荒谬有些兴奋。柔弱纯善如娥倾者，身份是公主，竟然还能被曾经傲视群雄的剑魔司空浮相中为徒，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一种联系。
司空浮道：“你在想她是公主，做不了江湖人？”
王无言不置可否。
“是公主又怎样，不一样是小姑娘。”司空浮换了种眼神看他，那眼神里有种透彻世事的精明，“方才，是怎么回事？你们好像认识，那小姑娘好像对你有意。”
王无言走到廊檐边上，望着漫天灰色的雨，说道：“前辈，关于你的病症，我会竭尽全力。但要知道，人身潜能巨大，天命却是更高。”
司空浮闻言，脑中浮现起诸多往事的头绪，叹道：“我知。眼下你我同命运，但求共勉，共进。”他笑了一笑，“不瞒你说，老夫年近六旬之人，到现在才体验到家的感觉。纵然不舍得和妻子分离片刻，为了长远之计，也只得千里迢迢来找你救命。恕老夫多言，少年当不负青春，莫等白头后悔。救我即救你自己，拜托了！”
王无言一笑，点头道：“可我已非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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