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奔波的雨夜
齐敏如在朝中官职不高，府邸规制一般，小而稍旧。可供娥倾使用的一间房亦是狭小简陋，索性的是干净且安静。风雨在门窗外无休止地肆虐，这斗室因而显得格外安宁。齐敏如的夫人带着丫鬟赶来照料受伤的公主，一面又命人去请大夫。
王无言道：“我就是大夫。先去打清水来。”
齐夫人是个不善言辞的女人，却极有见识，待王无言给娥倾诊过脉，要查看她的伤口时，她阻止了。
“我来吧。先生可避讳一时片刻。”
“有劳。”王无言开门走了出去，陆同与齐敏如俱站在廊下，面对着茫茫夜雨低声谈论着什么。
齐敏如带着微笑向他道：“王少侠原来是往复楼的人吗？”
王无言点头道：“是的。齐大人以为如何？”
“往复楼楼主苏复年少有为啊。”齐敏如呵呵笑道，“可以说，他统领了京城的各个帮派，还有几桩大买卖做得不错。”
陆同道：“苏复跟惠王爷深有过从，不知你怎么看。”
王无言向雨幕中伸出手去，雨水落在他掌心上，又飞溅出来，他用力握手，雨水又从手指缝中流出来。“两位的意思，王某明白。这雨是苏复，这手就是我。”他微微笑了笑，“不过，掌法练到一定火候之时完全有能力拦阻这雨。”说着他立掌于胸前，平平削出，来到雨中时，手掌已然弯曲，在一道雨水撞进来时，他转动手腕收拢手掌，然后，伸至他们面前。
他的手心有一捧雨水。
他的意思也很明白，齐敏如似是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门再次被打开了，是齐夫人出来了：“公主的伤确是宽两寸余的木杖造成，所幸的是只伤在皮肉，没有动到筋骨。不过伤口已经感染，我用清水擦洗了一下，发现公主正在发烧，所以……”她看向王无言。
王无言道：“我知道了。各位，我去药铺抓药，劳烦你们照看着她。”
陆同按住了他的肩膀，递给他一把伞：“王兄，别忘了你自己还受了伤。”
王无言心中感激，笑道：“多谢关心。”
王无言心中还感激分别这些天来他对娥倾的照顾，要不然，她不会恢复得那么好。而陆同呢，因为王无言对娥倾一片赤诚爱护之心而感到欣慰，另一方面也因为想到江繁而未免忧愁。
齐夫人仔细查看过娥倾身上的伤，对齐大人等所言只是笼统的，事实上，娥倾虽未被杖刑伤到筋骨，可背上、臀上乃至腿上都是皮开肉绽，原本白洁柔嫩的肌肤现在惨不忍睹。现下娥倾只能俯卧于床，要等伤好，恐怕至少要一个月，并且难保不留下疤痕。作为一个女人，齐夫人深知这一点的重要性。她虽大门不出，可也知道能对公主用这大刑的如非极其受宠的后妃便是皇帝本人。
王无言撑着伞行走在夜雨中，他已买齐了草药和药膏。记得从学医的那天起，他就经常奔波于药铺与往复楼之间，山野与病人家之间，抓药、采药、熬药、上门诊病，虽然辛苦，可心甘情愿乐此不疲，能够治愈一个病人，让一个病弱之躯变得有力量，让一个普通的人家由愁苦变得祥和，当时的他常常觉得此生无憾！
只可惜，他在医道上的天赋远远不及在武学上的通透，虽然一样的用功。因此，师父苏泉在世时一直想让他成为武者，以武制暴，行侠仗义。这几年来，王无言虽是两不误，可始终觉得行医是心之所向，也是能够给他慰藉的方式。
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牵动他的心。手中的药包也不再是药，而是温暖与忧切。夜色更深，街上行人寥寥，却偏偏有一辆马车辘辘驶过，速度之快带起地上的雨水溅了王无言满身。
王无言毫不在意，加快了前行的步伐。忽听那马车停了下来，有人喊道：“等等！”
从马车的窗户里钻出一张笑脸，笑嘻嘻地道：“师哥，真巧。”
是苏复。他乘着这辆华丽至极的马车，又是这样笑容灿烂，一定是刚刚去了好地方。王无言亦笑道：“改天请我喝茶罢。”他不愿在路上耽搁。苏复却下了马车，有从人给他打上了雨伞。
他走到王无言面前，上下打量着他。一身毫无特点的黑衣，像是湿透了还没干，眼神沉稳得有些冷淡，下颌上长出了胡渣，憔悴得都有些忧郁了。
“师哥，这几年你是怎么混的，成了这副模样。上次见到你，你也是这穷酸打扮，我还以为是你的偏好，现在看来，你真的是有点……不，是十分，十分不宽裕不遂意呢！”苏复在伞下把纸扇打开，悠然地摇着，今夜他是这样的志得意满。
王无言笑道：“被你猜中了，我现在正是穷困得紧，囊中羞涩，心下惶然。怎么，你有意思接济一下师哥吗？”
苏复笑出了声：“你要多少？”
王无言道：“多少不拘，有就行，改天派人给我送到甲子胡同三十四号吧。”他必须得走了。
“师哥，你拿的什么？”
“药。”
“哦？药，什么药，给谁吃？”
“我。”王无言指着自己沾满血迹的腹部，“看到没有，我受伤了。复弟，我走了，再见吧。”
苏复犹在后面大声道：“你居然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王无言笑道：“你手下的人不是早打探到了吗？”
苏复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苍茫夜色雨幕里中，不觉叹了口气。纵然知道他住在何处，纵然他看上去样子很不好，可他究竟在做什么，苏复无从得知，他觉得有危机感，而且非常好奇，这种好奇，其实正是源自莫名其妙的嫉妒。苏复很清楚自己这一点，所以以叹气制止自己的遐想。
然而，身边的“金泥巴”金巴尼忽然道：“楼主，要不要跟踪上去？”
“跟踪做什么？”
“属下觉得一定不是寻常事。”
苏复哼了一声，道：“不是寻常事也不要多事，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不要浪费精力。”
“是。”
“把甲子胡同的人撤了吧。”潜伏在那里窥伺的人完全无用。
“是。”
苏复望着空中和屋脊上的雨雾，问道：“孙管事什么时候回来？”
金巴尼道：“左不过这两天内。”
“等他回来，我才能安心行事啊……”以苏复年纪轻轻的样子，感叹起来尤其惹人好感。也许他天生就有这种魅力，对于他想要结交的人，他总能表现出可以信赖且有十分亲切的风范。而且，他面孔那么清秀，眼睛那么清亮，身材又如临风玉树，任谁看到也不会不喜的。
他上了马车，懒懒地闭上了眼睛养神，还心想道：这些天实在累了，但愿这两天可以好生歇歇。
而徒步疾走的王无言，像是永远不知疲倦，回到齐府之后不单亲手熬制汤药，还亲口品尝，确定不会有差错才给娥倾喝下去。药膏由齐夫人给她擦在身上。一切安妥，向来陪着娥倾寸步不离的陆同倒成了局外人。
因为他本身的残疾，齐府之人对他格外照顾。齐敏如安置下他和王无言的住处后，自去安歇，他们的房间就在娥倾房间隔壁。那厢有丫鬟守夜陪护，他们在这厢才稍稍安心，可是又怎能睡得着？
王无言躺在床上的时候，这才感到身体的疲倦，好像一根根骨头都放松下来，由床板担着重量，而他彻底轻松。腹部伤口的痛好像和他的感觉贴得更近了，痛得格外清晰。
他知道，自己这样的疲态是拜丝柔铁利之毒所赐。在生命一天少过一天时，精力也一分分减少，持续多年的调息运功之法于他已作用不大。大约到了两年之期的尽头时，他也会成为一个不能动弹的废人。
“王兄。”陆同忽然叫他。
“陆兄。”
“多谢你救了公主。”陆同亦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多谢你不辞劳苦救治公主。我知道你不需要我谢，因为你乐意那样做。可对我来说，除了谢你不知说什么好。”
王无言没有说话。
“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公主。”陆同笑了，“不过，你可能不太了解她，毕竟你们相处的时间太少。”
王无言道：“我会非常了解她的。”
“从当初逃亡舞城，到后来停驻紫山，再到跟我回了我的老家，到如今回到皇宫……娥倾其实没有拿自己当做公主。她很怕，需要人依靠，她的心很软，需要人爱护，她的身体也不太好，需要人照顾。她也很美，需要有人懂得她的美。当然，这些只是我一己的看法。她进了皇宫的那一刻，其实，我忽然觉得她终究是公主，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侍卫，又是个独臂独目的怪物，原本生死与共的关系变得不复存在，只有原本那份心意不变——就是希望她平安无事。”陆同一向明白自己是个粗人，然而从江繁离开后，与娥倾朝夕相伴，他觉得自己正在学习江繁的细心。正如娥倾也在学习要坚强自立一样。
王无言道：“倘若她果真只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在皇宫也不至于遭此劫难，她终究是个女子……陆兄，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娥倾的身不由己你当看得出来，要相信她，也相信自己。”
说完这些话的时候，王无言忽然感到一阵凄凉。想到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光阴，他又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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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这几天很晚才更新，全是因为作者没有一个字的存稿，会努力在本周内改善这种悲惨局面T_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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