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重逢终有时
阴沉欲雨的天气，宫女关月、十七携带了雨伞，陪同公主娥倾前去见驾。令娥倾惊讶的是，楚公公说父皇此刻人在北苑里的陶天馆，她需乘舟过去。为什么选在那里？
北苑是皇宫北面的一座园林，里面多是林木，放养着麋鹿兔獐，去年秋天，成德皇帝不知听了谁的建言，命人在皇宫外挖出一条河，这条河便是通往北苑，穿过重重树林向东北方向流去，汇入松子江中。这番大兴土木之举，虽然劳民伤财，但也着实秀丽了京城内城风景，让森严壮观的皇宫有了灵气，依林带水，端的是好气象。
这条河，皇帝取名为永安，在娥倾离开皇宫期间方才竣工通船。站在杨柳摇曳的永安河岸，只见清澈的河水波纹粼粼，隐约可见白的金的鱼儿在遨游。抬头望，河水延伸向蓊蓊郁郁的林园深处，甚至被茂盛的树木完全遮住了清亮的河面。天空因阴沉而灰蓝，灰蓝天空下的林园，浓绿得几乎可以布一场雨了！
河上之舟是舴艋舟，娥倾与关月、十七弃岸登船，舟子小心开拔，船行得极其稳当。今日的娥倾是久违了的盛装，真正像一个公主的模样，立在船头，轻柔的风、清凉的水气笼罩着她，让人心情大好。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娥倾虽然只是个公主，不知、不理亦不能问朝政，却还知道现在这个国家的财政状况。听说镇北大营里早已发不出粮饷，就在最近，剽悍的北胡部族见有机可趁，便不时骚扰边境，有两次还打到了关内的城池里来，将士们破釜沉舟死拼了一场，才将胡人杀退。倘若国库里没有银子去供给镇北大营，那么怎有银子修这一条河道？究竟孰轻孰重，父皇怎会分不清楚！
“公主。”娥倾被这一声叫喊打断了沉思，扭头望去，只见是一名大臣，半白的一部胡须，满面清正的文臣之气，身材清瘦。娥倾只是看着面善，并不认得他。
那人也是在一条船上，向娥倾的船一揖：“老臣齐敏如拜见公主殿下。”
“齐敏如……”娥倾听过这个名字，母亲洛妃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提到过这个人，“你是我的母亲洛妃娘娘的同乡，对吗？”
“回公主，正是。”两只船呈并行之势，但齐敏如的船还是稍靠后些，“公主，您是去见皇上吗？“
娥倾点头道：“看样子父皇也传了你。”
齐敏如道：“不，老臣是特来见公主的。”
娥倾很惊讶：“你有话要对我说？”
“老臣确有几句话想说，可否请公主移驾上岸。”
“好。”娥倾示意关月，紧接着舴艋舟转了头，向河岸靠去，岸上无路，尽是高大的树木和低矮的野草，关月与十七自动退在不远处守候。
齐敏如道：“公主，可知皇上召见您所为何事？”
“昨日我才回宫，只知应去请安，齐大人，难道还有别的事吗？”
“有，有天大的事，请恕老臣直言不讳！”齐敏如有点激动，“前些日子北胡扰边，我军虽然最后将之拒在关外，实际上却是败了，北胡人随时可以卷土重来，我军粮饷不足，真正到大战时，后果不堪设想。所幸北胡首领且哈是个目光短浅之人，借这次小胜之机提出和亲休战，现在，使者就住在会国馆，看皇上的意思好像……”
和亲？娥倾觉得这个词好陌生，从来都是在书里看到，本朝自开创以来对北胡南夷便是以威慑为主安抚为辅，还从未有过和亲之策。
“和亲，父皇的意思是……同意了？”
“起初皇上犹豫不决，而且群臣反对，但现在来看是同意无疑了。”
“此事惠王怎么看？”
“惠王起初不赞同，还极力主张从国库里拿出银子、增派将士支持北方大营作战，后来不知怎么改了主意，赞同了和亲。”
娥倾此时犹如一盆冷水浇在头上，喃喃道：“所以惠王向父皇提议，把我找回来送去和亲，对吗？”
齐敏如道：“照这些天的形势看，确是如此。公主，不知您……意下如何？”
娥倾冷笑。要问她的意见，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可她知道，自己的意见之于父皇和惠王的决定怕是毫无影响！
这时候，有雨丝穿过树叶落下来。齐敏如道：“十几年来，老臣深蒙洛妃娘娘照应，如今公主失恃，老臣自当感恩于公主。此时不管公主如何抉择，都有老臣在后竭力支持！”
“我明白你的意思。”娥倾抬头望着细密的雨，“多谢你了，齐大人，可我现在还想不清该怎么办。等见过了父皇再说吧。”
齐敏如轻叹了口气：“是。下雨了，公主快上船吧，老臣告辞了。”
娥倾点点头。齐敏如走后，她却仍然站在原地，关月与十七打着伞走来：“公主，走吧，皇上可等着您呢。”
娥倾望着雨中万千道涟漪绽开的永安河水，心里乱得什么也无法思考，此情此景，真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她扭头把目光转向深幽的树林中，却忽然如雷电闪过，惊骇得差点呼出声来。
“公主，怎么了？”关月诧异地看着她。
“奇怪……”娥倾定睛再看时，却见林深处那人影不见了。十七把伞撑高些，催促道：“公主，上船走吧。”
雨，下得更大了，打在伞面上是一阵急促的音乐。娥倾按捺着慌乱的心神，明知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脚下却一步也迈不出。关月与十七分左右半是搀扶半是牵扯，带着她向河岸下走去。“不。”她忽然转回身去，决定非要看个清楚不可！
转回身，她便看到一个黑衣的人影轻飘飘落在了离她一丈多远的地方。
是王无言。
王无言站在那里看着她，隔着濛濛细雨，她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因为泪水一霎间便蒙住了她的眸子。
这是之前他们彼此都没有想到过的意外相逢，他们都以为紫山那一回便是永远的分别。为什么，为什么此时此刻，他在这里，她在这里，他们都在这里……
娥倾觉得喘不过气来，几欲抽噎。
关月叱责道：“你是谁，好大的胆子，还不快退下！”可这个好大胆子直视着公主的男人，非但没有退下，反而一步步走了过来。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十七发觉娥倾在微微颤抖。关月拦在了娥倾身前，再次大声喝令放肆的黑衣人退走。
娥倾忽然推开十七的搀扶，踉踉跄跄向树林间逃去。她跑得好快，关月和十七瞠目结舌，呼喊着追了过去！
娥倾跑得很快，可心跳得更快。不知为什么，王无言走来的时候，她的直接反应便是逃，如果不逃，她觉得自己会流下泪来，会失声痛哭。公主是不应该这样的呵。
只有她自己知道，从分别的那一天起，她就没有忘记过他，一天也没有忘记过，甚至一旦闲下来就会想起他。可是，她明明听从了陆同的劝诫，而且那天晚上她也目睹耳闻了他和沈空翠的谈话，再对这个人有所牵念，她果真有这样无能吗！
娥倾在幽深以至于幽暗的树林里不顾方向地奔跑，雨打在她身上，不时的一片绿叶落在她身上，先是满心酸楚地想哭，渐渐地，满心里又都是兴奋的喜悦。她听得到后面不远处他的脚步声，他在追着她……
王无言没有用轻功，也没有太急，看着娥倾衣袂长发飘扬的身影，他的腿是软的。无法言喻的心情，让他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温柔地蠕动着。做梦都不敢奢望的情景，竟然真真切切地发生了，他不敢，不敢太急躁，怕这真实会比梦还脆弱。昨晚离开皇宫后，回思成德皇帝的话，关于娥倾的事他越想越觉得不对，一早起来便想方设法打听消息——如此，才来到皇宫之外这北苑里来。
原来，自己当时真的是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这错误只是一点点的时间计量误差，却让他几十天以来朝夕相思，痛断肝肠！
娥倾不知自己跑出了多远，也不知绕了多少圈，终于是累了，在一棵大树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背靠着树干，她聆听着他有没有追上来。雨水已将她的头发和衣服打得半湿，她浑然不觉，隐约还可听见关月和十七不知在哪里喊她，她亦丝毫不想理会。
她希望他已经追来了，纵然她心中曾有怨怼。然而，当听到王无言的脚步声到了大树后很近的地方，她砰砰心跳着，口干舌燥，用发颤的双手抱住两肩，把自己蜷缩得更紧。她怕被他找到，她不知该怎么面对。
王无言望着大树后面隐藏着的娥倾，风吹出了她的裙带。
“我想你……”在心中，这句话是一声又喜又痛的呐喊，可说出来，却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因为这句话，躲在大树后面的娥倾把手按住胸口，那里有一颗狂喜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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