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结成君子约
“你怎么了？”皇帝发现王无言伤情出格地严重。
“皇上，您方才弹琴，是为了什么？”
“今天是苏泉的忌日。”皇帝说出了王无言期望的答案，“朕纪念那个谈笑风生、光风霁月的医者。”
“皇上为何也不光风霁月一回，《瀛洲梦略》至多是启悟民智，远不足以惑乱民心……”王无言站立不稳踉跄着身体，最后只好跪坐了下去。
“你这是怎么了？方才朕看得清楚，这机关可是没有怎么伤到你。”皇帝冷哼一声，俯视着他，“你在望什么？”
琴桌一角点着一支烟气袅袅的香，王无言道：“皇上……可否把香灭掉？”
“那是清新宜人的风之芳，不是毒。”
“草民知道。”王无言席地而坐，开始调息。
成德皇帝把香摁灭，窗外一阵清风隔着竹帘吹来，沁人心脾。夜这样深了，白天的炎热已经完全退去。老太监楚公公的身影出现在园中，紧跟着传来侍卫纷沓的脚步声。
“你们干什么去了？”
“回公公，奉您的指示，去园子后面搜捕刺客。”
楚公公一愣：“是，好像是有刺客闯进了宫里。你们加点小心，不要擅离岗位。”
“是！”
楚公公向精舍走来，许是有些担心，低声叫道：“皇上，皇上，汤来了……”
“赏你了。”成德皇帝语调慵懒，“朕想一个人待着，让他们全都退下。”
“是。谢皇上赏赐，都快四更了，皇上龙体要紧，尽快安歇了吧。奴婢告退。”听到皇上安然无恙，楚公公放下了心。
“等等！”
“是。”
“四更初刻的时候，叫慕妃过来侍寝。”
“是，皇上。那奴婢告退了。”都这个时辰了，再叫起嫔妃侍寝，这可是很少有过的事情，但楚公公并不纳闷。因为他知道，惠王一直以来都很关心皇上的生活，而皇上有时做的一些事情就是为了让他关注的。
屋内，王无言睁开眼睛起身，毕竟身体还留有丝柔铁利荼毒过的后遗症，琴桌上燃的香正诱发了潜在的症状。虽然没有忘记自己的来意，心中着实感激皇帝的庇护之举。
“您跟外面传说的不太一样。”
“哦？外面传说的朕，是什么样？”
王无言摇摇头：“总之不太好。”
“说朕沉湎酒色纵欲无度，昏庸无能形同傀儡，是不是？”
“形同傀儡这一点，有天下百姓看到的事实昭然，草民不敢多加置喙；但说您沉湎酒色纵欲无度，倒是未必。”
“何以见得？”
“一个人是纵欲无度还是善于自持，从面相上就能看出。”
成德皇帝笑了：“不愧是苏泉的高徒。可你忒也大胆，在朕的面前就敢表示认同‘天下百姓’对朕的贬谤。”
王无言道：“草民只是以为您跟外面传说的不太一样，但您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皇帝，如今恐怕无人能真的认清。”说着，他话题转换，“皇上，关于先师遗著《瀛洲梦略》，草民恳请您解除禁令！”王无言施以君民之礼，叩拜于地，“此书不诲盗不诲淫，无不臣之心，无非礼之言，翻先皇及前朝旧例，其禁书未曾有与《瀛洲梦略》同类者。请皇上明察！”
成德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声，说道：“你挑今日闯宫见朕，也算用心良苦，朕亦非草木，怎会无情，朕亦非鼠目寸光，怎会不察？只是时机不对啊！”
王无言不懂：“这根时机又有什么关系？”
“你虽是可靠的人，朕的肺腑之言亦不能多向你说。但你大可放心，至迟入冬，《瀛洲梦略》就可重见天日。”
“君无戏言！”王无言喜出望外，一直苍白的脸方才有了血色，“草民……草民感戴不尽，一并代先师谢过了！”
成德皇帝冷笑道：“嘴上称谢算得什么，王无言，你可愿意为朕效力？”
此话太过出乎意料，王无言摇头苦笑道：“满朝俱是文武栋梁，应是用不上草民这等散漫之人。”
“不，朕要的是心腹。做朕的心腹，你不会后悔的，苏泉的在天之灵亦是欣然。”
王无言此时只想逃。“皇上，恕草民斗胆提醒，您尚有一个公主漂泊在外。”
成德皇帝诧异地看着他：“你关心这个？”
“草民以为，公主的身后事当有妥善安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王无言眼前忽然一片模糊，他不信是泪水，疑为看到了一场飘渺的梦境，在这雅致的斗室里，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只是一瞬间的功夫，这种情绪便让他声音变得低柔。
“什么？”成德皇帝真正是不懂了，“你说的是朕的三公主娥……”他忽然记不清那丫头的名字。
“娥倾。”
“对，娥倾！你说的是娥倾，她的身后事？”
王无言点头，自知宫闱纷争复杂，他不清楚也恐怕很难弄清楚，便没有多言。“哈哈哈……”成德皇帝大笑起来，这个王无言，不知从哪里听说娥倾死了！这年轻人胆子够大心思够细，却竟然没有得到今日傍晚时分娥倾回宫的消息么？
“皇上笑什么？”
“这么说来，朕的三公主在外‘漂泊’的时候，你遇到过她？你也很关心她？”
“是的。”王无言有些动气，“但草民认为这没有什么好笑的。”
成德皇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忽然叹道：“可惜啊。”
这时候，从远方传来几声更鼓，已是四更天了。王无言觉得是时候离开了：“今夜一席谈，草民将翘首期待皇上的解禁令下达。昼短夜长，风露湿重，皇上多保重，草民这就告辞了。”
成德皇帝从椅子上稍起身来，神情若有所失：“你要走了？”
“是。想必皇上不会阻拦吧。”
成德皇帝从一口匣子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他道：“为君即是为民，朕实在正当用人之际，朕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你现在的答复不作数——三天后，你拿着这枚令牌找楚公公带你进来，告诉朕你的最终答案。”
王无言双手接了：“君王一言九鼎，草民亦无信不立。”冲着眼前这人许诺他至迟入冬解除禁书令，三天后，他也会如约来告诉他他的决定。本来，他可以当场再次拒绝，可就是有那么一点不忍心，又或许，他觉得自己可以为他分些忧——倘若那真的是国家社稷的事。
“这，算是君子之约。”成德皇帝冲他一摆手，“你去吧。”
王无言退出了水晶帘。畅永园内依然有侍卫把守，他进来时已看好地形，走到空荡荡的精舍一端，他开窗越了出去，然后向着那细流上方的芭蕉紫藤飞蹿，踩过高墙，是假山林立的御花园。王无言如行水上，脚尖点着假山之巅，一路向北疾奔而去！这一次，他没有太顾忌大内侍卫，就算被发现，他们也奈何不得他——因为今夜的目标已经达成，他的心情喜慰得简直有三分张狂。
畅永园里的成德皇帝，想起明天要对三公主娥倾说的话，心里竟觉得颇为沉重。夜还有一个时辰的长度，不够他睡，他亦不贪恋睡眠。六七月间的局势令他太累，一天有十八个时辰也不够他用，再有十八个左臂右膀也不嫌多！他亦没有贪！
外面的人以为他是傀儡，只会被惠王牵引着手脚走路，谁知他实际在步步为营？然而，如今要步步为营到自己女儿头上，终是从容手段里丢卒保车的剜肉一着。
说来，自己的四个女儿中，已经下嫁的两个他不用牵挂，小女儿红世是他的掌上明珠，有三五日不见心中便像少了什么，三女儿娥倾却很少被他记起，若非王无言提醒，他几乎不记得她的名字，一向都是称她“三丫头”“三公主”，除了已经去世的洛妃和娥倾自己，偌大的皇宫里没有第三个人喊过“娥倾”这个名字。
更要命的是，成德皇帝回想往事，发觉自己根本记不起娥倾的模样，在他的印象里，三女儿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皮肤很白，眼睛很秀，眉毛很长，神情乖巧。他还记得几个月前娥倾在去舞城之前曾来向他拜别，可她的模样为什么他就是想不起来？一想脑子里出现的就是红世俏丽的笑脸，是了，是了，娥倾当时来见他的时候，红世就在他的身边，用一把崭新的小刀给他削水果吃，他的注意力根本就没离开过小女儿精彩的“刀艺”……
年轻的慕妃到了，她是后宫最为美貌的女人，一向深得成德皇帝宠幸。她侍候皇帝脱去黄袍，躺倒在榻上……在睡去之前，成德皇帝还在思考一个问题：该给三公主一个什么样的封号呢？
他又想到了小女儿红世，帝珠公主，堪称精彩绝伦的封号！唯一遗憾的是，原本没有打算这么早就把她嫁出去。若不是北胡部落接连两次派来使者求亲，他才舍不得把红世这么匆忙地许配给前科状元南嘉茗以绝北胡人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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