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瀛洲梦真意
王无言于乱中听出一队侍卫奔赴着是去保护圣驾。他离开槐树,找好角度,动作迅速而极轻地藏身在二道宫门门下,吊在角落里如一只蝙蝠般蛰伏不动,他的旁边就是两盏极大的灯笼,灯下是两个已被他用飞石点穴如泥雕木塑的守门兵。他凝聚全副精神倾听那队侍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心中默数他们跑了多少步,辨别他们向哪个方向转弯,接着又跑出多少步。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已铭记下他们步伐的节奏。
终于,脚步声听不到了。王无言随后纵落在一个守门兵身后,飞快地摘下他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脱下他的甲胄穿在自己身上,然后,他伫立在此人身前。几名太监从丹墀上走过,就算把目光投来也不会发现有何异常。可叹两个守门兵有苦说不出动不得,眼睁睁看着伪装已毕的刺客伺机溜走。
此时,谯楼上传来更鼓声,是三更半了。偌大的皇宫经过一番小范围的风波,变得愈加清静,有乌鸦从古柏上飞过,甬道深长,两道火龙一般的灯笼只照见地面和墙面,更高的空中仍是压倒性的黑暗。王无言已知到皇帝的寝宫只需转过两个弯,距离不远,可要跨越这段不远的距离还需蛰伏等待时机。
夜色中的畅永园灯影绰约,亭台绮丽,花木茂美,依着园子一角,有一道清流淌过,别看在这里只是二尺来宽,向东北流去穿越宫廷不足一里处便是一条甚为壮观的大河。原来这条溪流是大河的分支。京都内城,自有史以来便没有河流,只是外城城墙下有为兵防挖掘的护城河。眼下这道溪水与大河,比护城河风情百倍,亦同样是人力挖就的。
园内有十几名精兵站岗护卫,花木掩映下雅舍数间,一国之帝皇年号成德者,此时此刻就在其中一间房内安寝。照传闻里说,这位登基已二十二年的皇帝日日宴饮夜夜笙歌,享不够的奢靡荣华,可今夜的这畅永园一派宁谧,显得主人格外清心寡欲。精舍内有宫灯亮着,王无言无从判定皇帝在做什么,是否睡着。
正思量间,忽然听得精舍里传出瑶琴清音,紧接着有人低声长叹一声,吟道:“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琴声散漫,弹奏的却是一支古曲《高山流水》,只不过弹琴之人技法不甚娴熟,琴声断断续续,还有几处音阶有误。但那人毫不在意,一边忘情地弹一边吟唱着语词含糊的歌诗。
这时,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老太监,轻手轻脚把门关好,迈着小步走在园中,像是去办什么差事。时隔六年,王无言还认得出这个太监,那次混入皇宫所见的跟在皇帝身后的便是此人,满京城里都知道皇帝跟前的这位头号大红人叫做楚公公。
楚公公走出畅永园后,王无言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他整整从守门兵身上抢来的衣冠,跃下园墙,快步向畅永园大门冲去,还未到门前便道:“楚公公方才接到禀报,有刺客闯入了御花园,现在恐怕藏在畅永园后头,叫你们快去搜查,不要惊动圣驾,坏了圣上的雅兴!”
“是!”十二名侍卫不敢怠慢,当即组成两支队伍,分左右向畅永园之后奔去。王无言跟着他们跑出一段路便渐渐收住了脚步。现在,还有两名侍卫矗立在精舍门口一动不动,王无言眨眼之间来到他们面前,两手快如闪电点在他们咽喉之侧。借着悠扬琴声的掩护,低微的动静更不足以引起人的注意力。
出乎王无言的意料,这座精舍里竟然没有一个太监宫女,若不是有琴声指引,他会以为这是个空屋。宫灯最为明亮的一间房间,水晶帘静静垂着,那身着黄袍的人影是端坐于地,前面的满月形窗几乎有一整面墙大小。
琴声戛然而止。王无言的人也已来至黄袍人身后,二指向他背上戳去。“得罪了!”话音刚落,轰隆一声从地上钻出一张满是铁钉的巨幅细丝铜网,铺头盖脸向他卷来!王无言急退出十步远,水晶帘就在他身后摇曳,可脚刚刚沾地,就感觉到地砖在下陷,只是这一瞬间的停顿,铜网便扑了过来,与地砖上下合围要将“刺客”收在其中。好精巧灵活的机关,人一旦陷入铜网与地洞之间,便如襁褓中的婴孩般被包个严实,愈是挣扎就愈困得紧密,无数根长有三寸的锋利铁钉刺入骨肉,即便不死,也再无逃生之能。刹那间,王无言透过铜网看到成德皇帝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他是这般自信,居然不传唤侍卫!
“去,去!”王无言连叱两声,伸手从周围的地上揭下方方正正的厚重地砖,扔在铜网上,一连扔了四块一堆,分量和大小跟一具人体相差无几,铜网才消解了大半的收劲,整张网如倾垂的喇叭状花朵,便是如此,从喇叭口上向外跃出的王无言仍被两只铁钉刺中肩膊。
“你不是宫里的侍卫?”成德皇帝此时已抽出了琴下放着的宝剑,中等身材稍显发福,满脸流露着深不可测的威严。
“不是。”王无言左手用力握住右臂上流血的伤口,低声道,“皇上,我不是来刺杀你的,冒死闯宫只为当面向你陈诉有关一本书稿的故事。”
成德皇帝再度打量了他一番,扬起固执的方下巴冷笑道:“朕记得你。”
“是,六年前我化妆成太医来过皇宫。”
“朕记得你的声音。”皇帝向水晶帘外望去,“功夫不错,朕的宫殿你进是进来了,还出得去吗?”
王无言道:“试试看了。”
“怎么,这次你也没有带同伙来,王无言?”
王无言大惊,皇上竟会知道他的名字!他说“也没有带同伙来”是什么意思?六年前的那天,明明他把那飞针刺客当做他的同伙!
“朕派人调查过。”皇帝坐在了一张高椅上,“还从没有人敢擅自进入这间房,尤其在朕弹琴的时候。你的伤,要紧吗?”
王无言讶然地看着这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中年人,因为他的一句问候,王无言忽然想到了娥倾。爱其女敬其父,这个人是娥倾的父亲啊……他试图找出他们的相似之处,可除了那双修长的眉毛和因为养尊处优而丰润的皮肤,父女二人好像别无形似。
“不要紧,多谢皇上关怀。”以他们现在的关系,说出这种话来有点好笑。王无言从怀里掏出一只方正的包袱来,打开后,显出一叠整整齐齐的书稿来。“皇上请看。”他把书稿展现在皇帝眼前,“相信您对这本书还有印象。”
“瀛洲……梦略?”成德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瀛洲梦略……昨梦散人?”
“是,昨梦散人倾注了九年心血著成的小说《瀛洲梦略》,凡五十九万三千二百九十一字。成德十五年八月由南城的玉言书铺刻成,于京城及周边六府发行三千册,半年之后售罄,十六年四月,皇上下旨禁毁此书,无论商铺私人都不得持有传阅,六月,本已疾病缠身的昨梦散人忧愤交加,命悬一线。六月二十七日,昨梦散人之徒在多次上书无果后,潜入皇宫企图劝说皇上撤销禁令,却被当做刺客,狼狈逃走。七月初五日,昨梦散人在心灰意冷中离开人世。到今天,时间过去了整整六年,存于世间的《瀛洲梦略》只剩下昨梦散人的这一部手稿。”王无言把那叠厚厚的手稿重新包好,放在怀中,“皇上,想必您是看过此书,草民始终不解的一点,斗胆请您赐教。史书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此书明明也只是杜撰梦游仙境的故事,如街巷流传的神话,虽道出仙瀛国异样的风土人情,但不离一个‘梦’字,与陶渊明之《桃花源记》本质并无不同,为何您在圣旨中说它诋毁朝廷、耸动民心?‘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在皇上这里是否上升到了防民之心以至于防梦?”
成德皇帝听了,沉吟不语。
“请皇上明示。”
“王无言,昨梦散人苏泉生前最喜欢的曲子,你是知道的吧?”
“《高山流水》。”王无言忽然醒悟,方才皇帝弹奏的不也是《高山流水》吗!
“十多年前,朕曾和他相识相交。当然,他不知朕的真实身份,有好几次,朕曾暗示他是否有志于报效朝廷,他都报以嗤笑。”成德皇帝望着那琴,“不过后来,他还是发现了朕的身份,于是朋友做不成了。《瀛洲梦略》是杜撰不假,市井小民读来也只觉得是好梦一场,一笑了之,可朕知道那是他的理想,他对朕、对本朝乃至历朝历代的帝王治国胸中都有微词,大概只有尧舜禹汤勉强符合他的想象。苏泉不是好高骛远、自命清高之人,这部小说他表面写得明快通俗,可春秋笔法修饰得要义深藏不露,真正有心有才之人不会看不出其中壶奥。那仙国里的瀛皇,真的就只是小说家捏造的无所不能、无不通晓的仙人?年轻人,你可在自欺欺人?”
王无言额上涔涔汗下。他握紧了受伤的右臂,嘴唇微微颤抖,不止因伤口的伤痛,皇帝的这番话也彻底震撼了他。
师父从未提过他与皇帝相识。不管师父是否真的存心鞭辟当朝时政,遭帝王忌讳的后果他都该预料到的。此书被禁,在皇帝这里有充分的理由,王无言亦准备好了辩词,可听了这番话,他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师父——《瀛洲梦略》极有可能是洁身自好的师父向皇帝谏言的途径!他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任由徒弟为图解禁此书而东奔西走,怕是仍对皇帝的开明抱有一丝希望吧!
(https://www.tyvxw.cc/ty49153/1640618.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