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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3.古道的强盗


  也罢,茶是上佳饮品也是一味药,他给李凉越配的药里就有茶叶。

  这样的交换,让王无言失去了本就松懈的防备。酒本是陈年酿制而成,带了岁月的味道,一旦入口,便唤醒了人的所有记忆。

  “原来,酒的滋味是很好的,果真是久违了……”他在醉中笑了,笑着笑着忽然唱起了一首歌。他唱得断断续续,李凉越侧耳倾听,才听清那歌声是:若言琴有声,束手何以听?若言花不语,朵朵问晚晴。若言梦难成,相逢如梦中。若言天无情,鸿鹄上苍穹。窗是开着的,凉风细雨扑在唱歌人的脸上,王无言仰头望向黑暗的天空,仿佛那里会有鸿鹄飞过。

  “妙啊……”李凉越听得心有所动,喝了一口苦尽甘来的茶,笑道,“足下这是一醉解千愁了。”这个眉宇不展、眼神凝重的年轻人,果然是掩饰不住的心事重重。纵然歌声清朗,歌意超拔。

  第二天清晨醒来,李凉越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个人。王无言早已不见踪影,没有招呼一声也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了。本来还打算接济他几十两银子,亦算是答谢他的救命之恩,看来,只有暂且寄存在自己这里。

  他有把握以后两人还会相见。

  洗脸的时候,李凉越看到水里自己的影像,确然憔悴得不成样子,半白的头发让他看起来老了十岁。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他虽无意于冠盖,但一心向着京华,眼下距离京城尚有几百里,他就已憔悴得仿佛残年不长了。李凉越就此下了决心,遵从王无言的告诫,戒酒用药,就在这金钱栈好好调养几天。

  古道南风,只影北上。

  经过昨夜的小雨,道路洁净不见扬尘,而夏意更盛,王无言一路真正是走来。离开紫山时便是步行,走了几百里,心中默算,距离京城正好还有一半路程。

  他随身带的只有这一只包袱,以及怀中揣着的《瀛洲游记》的书稿。长剑扣留在沈空翠那里,她不肯给,他便放弃。他没有银子,只有两年多以前进入那茅屋时身上剩的几十文钱。昨晚在金钱栈的停驻,让他此时身无分文。他不很看重钱财,但也并非视钱财如粪土,至少钱能够让他渴了喝到茶,而不是凉水,饿了吃到饭,而不是野果野物。

  这条路,他曾走过。金钱栈,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三年前名字叫做“明月梨花栈”,那时的东家是现在这位老板的父亲,一个须发皆白、笑口常开的老人。看来,这位老人已经去世。他的儿子接手了他经营下来的事业,却抛弃了他与世无争、和气生财的处世风度。这让王无言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往复楼的第一任楼主苏泉。他此去京城,有几件非做不可的事,其中最为重要的便与往复楼有关。

  关于往复楼,他的担忧持续了几年,却总是对师父的独子、现任楼主苏复抱有希望和信心。现在,他不能这样远远地担忧下去。他怕来不及。

  那晚,他所中的丝柔铁利之毒发作,来不及给自己慢慢治疗,他用自残的方式吊住性命。毒,算是解了,可元气也丧失得七零八落。根据师父曾有的经验,他知道自己活在世上的时间剩下不到两年。“医者不自医”,从初学医道开始,师父便告诉他这句话,尤其是苏氏医术,一代代传下来的戒条里第一条便是这一句。他不懂为什么,师父也没有告诉他答案,大概,这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只是苏家先辈开创这种医术时硬性定下的规矩,不遵便是不敬。王无言心中时至今日才有所领悟,他非但自医,还用极险之道自医。这样,他还能有几分活的机会?

  行医如做人。医别人心如明镜,医自己自以为是。正如别人的优点缺点在自己眼中一览无余,而自己看待自己,往往缺乏自知之明!又者,医别人小心谨慎、怕出人命,医自己自负大胆,绝想不到自己也是会死的。

  就如此刻,他背负行囊,手执木杖,不急不缓地行走在夕阳中的道路上,清风徐徐,草长花香,一切和自己一样真实地存在着,有能量有生趣有形有气,这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想到死。

  他没有想到死,也没有想死,可忽然传来一声大吼:“站住!不想死就留下买路钱!”

  王无言用木杖拨开蔓延到路面上的草藤,抬头看到前方小小的山坳里蹿出几十个人来,个个打扮得不同世俗,挥舞着刀棍。

  他叹了口气,就在草地上坐了下来。走了将近一天,不但累了也饿了。看着这伙强盗嚷嚷着直冲他奔来,一副大获全胜的气势。其中还有一个个子小小的孩子,十岁左右模样,很卖命地大步跑着怕落在大人们后面。

  这倒有趣。王无言目光定在这孩子身上。

  “朋友,自动把你的东西交出来,看你孤身一人也反抗不得,我们这么多人也不能那么没体面地抢你!”一个相貌最是凶狠的强盗说道。

  “好吧。”王无言把手摸向腰间。

  众强盗则如饥似渴地瞪着他身边的那只黑色包袱。他们早看到了,这包袱有点分量,虽然看不见里面装的什么,但见棱见角,若非金银更是何物?

  王无言解下了自己的棕色绦带,站起来递给那强盗头领:“丝捻的线编织而成,上面还有苏绣的手艺,虽说在下用了几年,但想必还能值一两银子。请大王笑纳。”

  强盗头领鼻子都气歪了:“敢拿爷玩笑!”

  “不敢不敢,在下实在是没有比这条腰带更值钱的东西了。”王无言温和地笑着,十分有诚意。

  “我打你这不知死活的……”强盗头领大刀挥在半空,忽然一道鞭影闪过,自己手腕作痛,定睛一看,原来那根绦带缠上了他的手。他又惊又怒,左手在下揣出一拳,同时右脚向前一扫。

  王无言牵着绦带一个转身绕到他背后,稍稍用劲一挣,这强盗头领吃痛撒了手,刀当啷一声落地。这时,几个强盗见势不妙,一起攻了上来。

  只听噼里啪啦一阵急雨敲窗般的鞭响,王无言一条绦带打过了所有冲过来的强盗。每个人不是手上便是脖子上都留下了一道不轻不重的鞭痕。只剩下那孩子退在了一边,睁大眼睛望着他。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都挨了打,只有一人幸免,即使是孩子,即使对方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也违背了这行当的规矩。于是有强盗喊道:“霍连,上啊!上啊!咱们夹攻这点子!”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眼珠子左右里瞧,然后学着前辈的样子“啊,杀啊……”大喊着冲了过来。那架势还真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待冲到王无言身前时,王无言微微侧身,伸手将这孩子捞了起来,夹在胁下。

  “你叫霍连?”王无言问他。

  “你放开我!放开我,咱们三局两胜!”那孩子极力挣扎,在这么多“兄弟”面前,他不想丢脸。

  那强盗头领道:“喂,朋友,为难孩子不算英雄好汉!咱们已领教了你是不好惹的,就此丢手,只当这场事没发生过,如何?”他说这话时一脸正气,且言之凿凿,显出绿林道能屈能伸的品格。王无言岂不知这是为救一时之急的场面话,现在丢手,两天之内,他们必能纠结更多也更厉害的人来给他一个阻击。

  “你是霍连。”王无言放下了那孩子,打量着他。娥倾曾和他讲过她在一座酒家的遭遇,唯一活下来的不就是一个名叫霍连的孩子么?他心中不知为何一阵激动。

  “你是不是舞城人?是不是孤儿?”

  那孩子奇怪地看着他,不甘示弱地说道:“是又怎么样?你要杀你霍老爷吗?”他跟着强盗多多少少学到了一点专业性的东西。

  王无言笑道:“你是霍连,我非但不会杀你,还会救你。”霍连撒腿就跑,王无言一手揪住了他的衣领,向强盗头领道:“你们也是穷苦人出身,倘若我有钱,一定散给你们,请你们散伙回家好好过活。可是你们运气不好,碰上我这么个身无分文比你们还穷而且难缠的穷人。眼下各府都在剿匪,你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不如回家的好。”

  强盗头领“呸”了一声道:“回家,哪有家?官逼民反!嘿嘿,官府剿匪,当我们是过街老鼠,可有人当我们是个人。看你是个有见识的,难道不知道平远侯正要起兵,各地收拢人手,我等兄弟就是要聚敛一些金银,投奔平远侯去!乱世造英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无言道:“原来平远侯之心已天下皆知。”

  “哈,世道要变了,我们是应乱而生,顺应天意!”强盗们失手还能得意洋洋,可见得投奔平远侯一途实乃前景光明。而且,他们已经发现有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随着一乘车轿从远处赶了过来。

  夕阳坠在西边的地平线上,灿烂的霞光照在那香车宝马上,富丽堂皇耀眼夺目。这是难得的一块肥肉呵……强盗头领率领大家呼前喝后地迎上去。落在王无言手中的霍连,已经被他们遗忘。

  “你们也配!”漂亮的马车里蹿出一个红色的人影,“爱死哪儿死哪儿去,你们也配跟平远侯做事!”红色人影落定在队伍前方的一匹白马上。想来那是她的坐骑,坐骑漂亮,她的人更漂亮。因为面容格外俏丽,此时又含嗔带怒,一袭红衣衬托得她如盛开的玫瑰花般娇媚,在夕阳中,她的发饰闪着点点的光,但这都还不如她的气势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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