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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金钱栈偶遇


  金钱栈要打烊的时候,又来了一位客人。

  “一壶粗茶即可。”这人坐定后,很随和地说。掌柜的好不乐意,若非粗茶也值个几个钱,他可有点不想做这买卖。今日天气不佳,客栈里吃食卖掉不少,客房也快人满。他忙得晕头转向,眼皮子都快张不开了。

  茶来了。客人自斟自饮。看得出他很渴了,可仍喝得很慢,掌柜的暗赞这是懂茶的人哪,不似一般客人那样只晓得闷头海饮。牛油灯快要燃尽的时候,那壶茶才倾尽了。结账,要十文。

  客人笑道:“十文不算多。”从怀里掏出十文钱来,交给掌柜的。

  “那么,您住店不?”掌柜的见了钱精神了许多,“有单间,有大通铺。单间啥都齐全,大通铺就在那边。”他手向后一指,“吊着大帐子,蚊子不咬,本城可还没有这样的呢。”

  客人拿起了包袱,道:“不了。多谢掌柜的。”

  “便宜。”掌柜的追着他,“天这么晚了,难不成您还赶路?”

  “我没钱了。”

  掌柜的一愣,这怎么可能?看这包袱沉甸甸鼓鼓囊囊,里头一定是有货的呀。“别啊,您这不是开玩笑嘛。”他笑嘻嘻地瞥着包袱,“我老杨没见过世面,可也知道像您这么阔气的相公不会吝惜那一星半点的,真的,不贵,您看,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他指着墙上挂的价目牌子。

  客人也笑笑的,回道:“我说要一壶粗茶,你偏给上了一壶好茶,让我多费了七八文,不然,我可不是有钱睡大通铺了么?”

  掌柜的有点吃不消了,脸上的表情甚是扭曲,这……

  客人好像有心玩笑,把手里的包袱提在他面前摇了一摇,里面霍楞楞轻轻地响:“听出是什么了吗?”

  “是……骨牌?”确实不像是银子。

  客人哈哈一笑道:“比骨牌还不值钱。”

  掌柜的没兴趣猜,也没兴趣挽留,连送都不送了:“呵呵,您请,慢走。”

  “请留步!”声音来自大堂后面,一个样子落魄的中年男子从后院的客房走了出来,在大堂这端望向一只脚已经踏出门槛的客人,“朋友如不嫌弃,可下榻区区这里。房钱还是在我。”

  “哎哟,您怎么还没歇哪,您那单间可就有一张床……”掌柜的还真是少见这种傻瓜。

  那客人站在门口,回身见此人身材瘦削,脸色略显苍白,言语之声却是清朗的,便心中了然,揖道:“在下求之不得,多谢仁兄高义。”

  “请随我来。”中年男子带着他来到后院,进了一间房。一进这房间,这客人心中便有些后悔。闻听得房顶窃窃有响动,接着忽然停止。这当然不会是老鼠。

  怕是要有麻烦上身了。

  “我叫李凉越。”中年男子咳嗽了几声,轻轻地说道,“请你共宿有失冒昧,还望不要见怪。”

  “你身上的伤,可是有些日子了。”那客人放置好包袱,看着李凉越,“为何没有好好调养?而且,竟然还在喝酒?”桌子上的酒坛子半空,满屋子里弥漫着酒气。

  李凉越笑道:“受了重伤,熬不住那痛,喝酒好过些。”

  “不过是一时麻痹自己,过后伤势反而加重。照你的酒量,再喝几天怕是会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见笑,见笑。”李凉越抓起酒坛,坐在床边仰头往嘴里灌。呼一声,酒坛被那客人夺了去,他看也不看,随手向外一扔,酒坛稳稳坐在了房梁上。

  “我姓王,王无言,做过大夫。”他看着李凉越神采奕奕很感兴味的眼睛,“救活过人,也治死过人,你敢让我诊一诊你的伤情吗?”

  李凉越哈哈大笑:“送上门的医生,而且还可能是庸医,我还是第一次见,很好很好。只不过,眼下这可不是最重要的。”

  王无言笑道:“看来你确是想找个打架的帮手。”

  “打一架换来一夜好睡,不是很划得来吗?”

  “这好像属于强行交易。”

  “不过,好在价格公道,两不吃亏。”

  “言之过早了,我还没有看到货的成色。”王无言一边说一边凝神倾听房顶上人的动作。

  “唉,你不让我喝酒,但也不该把我的酒扔到梁上。算了,我自己取下来。”李凉越对他使了个眼色,然后踹倒了凳子,做出大的动静来,与此同时,王无言轻轻开了门,闪身出去。

  李凉越腾身离地,伸手将房梁上的酒坛揽在了怀里,刚刚落地站定,便猛饮一口。反正是死不了了,当然得痛痛快快地喝一回。就算是要死了——反正是要死了,不喝白不喝。这就是李凉越的想法。他晕头转向的,在细窄的凳子上躺了下来,好在凳子较长,勉强能够撑住他的身体。

  他只能左侧卧,为了不碰到后背偏右侧上的伤口。一个月之前的那个清晨,他中了平远侯文炫的神箭手射出的一箭,险些伤到要害,又没有来得及尽快处理伤口,致使大伤元气,而他嗜酒的毛病就算是死也改不了,就这样熬着压着忍着,伤情到今天还是相当严重,把他整个人折磨得形容消瘦了。

  京城于他,距离好像更远似的。舞城于他,更是远得好像在天边的云雾里。

  而这时候,外面沙沙沙下起了小雨。雨夜是诗人灵感迸发的契机,也是令世人伤感的时刻。这才提醒了李凉越自己是在羁旅中。然而,似乎也没有什么愁怨,反正他早已没有家,无家可归,无家可想。在王无言出去打发那些跟踪者的这段寂静里,他微笑着,一口一口将坛子里的酒都灌进了喉咙。

  不会看错的,他相信这个人可以轻易地解决此事。一个只能拿出十文钱,然后能够平静坦白地对势利的市井商贩说“我没钱了”的人,若非涉世未深太过单纯,便是胸襟坦荡无所畏惧。王无言显然不是前者,而这样的人必然具有常人不能及的头脑和本领。

  雨是温柔的,轻轻扣着人的心弦,搔着人的情思。李凉越醉眼看得灯光里满是一个人的影子。

  他想她。为了他,她受了自己父亲一箭,现在,应该已经没事了吧?

  他想她在身边,无论她是凶的还是温柔的,都会使他快乐,使他觉得自己活着是有滋味的。不似现在这样,依靠报仇的念头撑着自己。

  ——虽然那快乐是多么不坚定。

  现在也好,不用抱希望,不用犹豫不用矛盾,只把她放在深深的幻想里,如同不负责任的沉醉一样,醒来就可,他还是他。路还在脚下。

  王无言带着满身雨气回来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更次。

  李凉越躺在凳子上没有起来,懒懒地问:“怎么样?”

  “他们走了,不会再追杀你。”王无言把一只大纸包在他眼前一晃,“顺便去抓了药,从现在开始喝药不喝酒,三天就会大有好转。药方我也写下了,吃完这些,你可据此再去补几服。这是药铺给打的欠条。”

  李凉越起身,看到桌子上果然有一张药方和一张欠条,不觉叹了口气。

  “李相公,您要的炉子和药罐我给您找出来了!”门外是掌柜的。

  王无言道:“是我问他要的,你付钱。”

  李凉越笑了,大声向门外道:“有劳你,请进。”

  炉火旺盛,浓厚的苦味散发开来,果真是良药苦口吗?王无言不提自己如何对付那几个要追杀他的人,他也不说自己的身份来历。一时间,除了药罐里的药与水的沸腾声,便是外面低低的雨落声。王无言拿起药罐的盖子,用汤勺舀出一点药汤,尝了尝,许久,似是觉得没有问题,才捧起药罐,将黑乎乎的药汤倒进了碗里。

  从这以后,王无言行医便有了一个习惯:在给病人用药之前,自己先试药。他不想再害人。他怕了。

  李凉越喝了一口,只觉苦涩无比,难以下咽。

  王无言道:“我加了一味药,是治你的白发,你虽身受伤痛折磨,但也不至于衰老如斯。”

  怎么?李凉越惊呆了:“我有白发?”

  房间里没有镜子,李凉越抓起自己的一绺头发放在眼前一看,果然,原本如常人一样的黑发竟然一半都变白了!他苦笑,心中有些发凉:我果真老了吗,我这就老了吗?

  他一口气将药饮尽。

  王无言道:“这种症状并不稀奇,无妨的,只是需要静心将息。”

  李凉越笑道:“多谢神医说好听的。”

  “不必客气。其实我还可以说,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王无言有心宽慰他,他很领情,笑道:“其实,我这白发是相思所致。”

  “是吗?”

  “相思,你比我年轻得多,是懂得的……”李凉越笑得不怀好意的样子,“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这睡不成觉吃不下饭,就熬成了这个模样。”

  王无言道:“好情怀。”

  “来,我请你喝酒!”李凉越又抱住了酒坛子,“以解这相思之苦。”

  王无言看着他倒酒,口朝下底朝上,半天才倒出几滴。原来已经被他喝光了。李凉越抱歉地笑道:“些许薄酒,不成敬意。”可真是“些许”呢!

  王无言道:“我只喝茶,不喝酒。”

  “好,我去要茶!”李凉越走了出去,把已经睡着的掌柜的叫醒,要了雨前的碧螺春和汾州的杏花酒。

  回到房里,他把茶给王无言,把酒给自己。王无言无奈地摇头道:“我说过从现在开始不许喝酒了。”

  “那么,咱们换换?”

  “我说过我只喝茶。”这句话王无言没有说出,也许是不想再重复一遍自己说过而对方当耳旁风的话,也许是——这酒太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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