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失误的针灸
“姑娘醒来,快醒来。”他叫醒她。娥倾睁开了眼睛,感到了身体的不舒服,神情里尽是茫然。“张口。”他命令道,“伸出舌头。”因为黑暗,他低下头,很近地瞧着她的嘴唇和舌头,又轻掀她的眼睑。
“我怎么了?”
王无言找不到头绪。这是一种毒,他虽未见过,但了解甚多,只不过,毒从何来?
这种叫做“丝柔铁利”的毒,毒性发散极缓,用一般银针绝不可检测出来,就算是人中了这种毒,倘若剂量不足,便是内功高深之人也发觉不了体内有何异样变化。只有在人体内储存得够一定量时,它才如兵刃入脉,侵蚀筋络,瞬间可致人死命。这种慢性剧毒,绝不可能自己滋生于深山中,是她早就被人下了这种毒么?可她一介娇弱女子,若想要她的命,根本无需这种罕见的奇毒。多年前,他听师父说过,南方曾有一派,三师兄弟为了争夺师父绝技的继承权,互相暗下毒手,但他们三人都是心思缜密、戒备十足之人,谁也害不了谁,只有那平时不动声色的四师弟,不知从哪里得来“丝柔铁利”毒药,每天在三位师兄的饮食里放上少许,三人皆不察,十天之后,同时暴毙。
她会死么?心中一凉。
她的眼神里不再有一丝生动。
“你觉得怎么样?”他握住了她的手。
娥倾道:“头昏。难过。”
“还有呢?”
“闷,喘不过气来。”
他走开了。很快,他拿来一只小盒,打开来,里面是二十几枚细亮且长短不一的金针。这是杂学博收的师父传给他的东西,多年来一直随着带着。他拈起金针,给她看了,她明白是要针灸。
“要脱掉衣服。”他说,“不可耽搁。”
她睁大眼睛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别处。
“相信我。”他坚定的眼神对上她惘然的眸子,那便是询问和同意的过程。不知缘由的痛苦以及他给予的可依赖感盖过了本能的羞怯,她解开了衣带,领口松了。“不要怕,放轻松。”他轻轻扒下这件袍。光线十分的黑暗,而她的躯体极白皙,颈上犹戴着金色的项圈,她一直没有闭上眼睛,反而关注着他的一切举动。他看到她幽美得恍然的眼睛,不是第一次给人针灸,却紧张得手心出了汗。从肩上到脐下,他手指摸索着,找准了几处腧穴,沉稳下针。第一针下去之后,即刻她感到酸麻,几乎淹没了原来的痛。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娥倾神思飘渺,毫无防备之下被惊得颤抖了一下,王无言忙按住她:“别怕,没事的。”看到她嘴角又流出血来,他停下来,用自己的衣袖拭去。
“我到底是……怎么了?”声音沙哑。
“不要说话。”他摸着她已是苍白的脸,“听我说就好。你中了毒,我还不确定原因为何。”看血的颜色以及她唇舌上的症状,确是“丝柔铁利”之毒,可为何发作得这么轻缓?这种毒本是起初无感后来一发人便骤死的。
“坐起来,扎心俞穴。”他将她揽起,在她后背上方刺入了一针,“若很痛就掐我一下。”
她没有很痛,只是在已经渐渐模糊的神志里十分紧张,他的手不时触到她的肌肤,又或者在她肌肤骨骼某处迟疑地探索着穴位,令她不由自主地战栗,而攥紧了他的衣襟。她的胸腹和腿上扎满了针,背上也有,却保持不住坐姿,总是摇晃,他便一手揽着她的腰,让她微微斜靠在自己怀里。
几乎所有,他都看到了。衣服仅仅遮着她腹下部位。他还闻得到她身上迷人的气息,她的头发丝柔柔地搔痒着他,可他,眼望窗外。隐约得几乎看不见的灰色的雨,湿透了外面的世界。
“丝柔铁利”之毒,由经脉攻心,心火上升,又克金于肺腑,因此窒断人息。这样针法,他相信三刻过后,娥倾症状会大缓解,只是仍想不通这毒发作得违反常性。
——蓦地,他注意到她颈上戴的项圈。纯金之质,颔下一段还镶嵌有数颗豆粒大小的白玉。莫非跟它有关?金可清肃、收敛心之火,而火偏能克金,是以一般情况下毒性处于潜伏舒缓期的“丝柔铁利”,受金影响而有所征兆。
亏得如此,不然,待察觉时娥倾恐怕性命不保。
他拭去她脸上渗出的密汗,只听她喃喃着什么,是神志不清时的胡言乱语。
娥倾仿佛魂魄出窍,悠悠回到了皇宫,排云殿,那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且永远思念的家,几棵海棠和香樟还是那样繁茂,让她觉得排云殿永远是春末夏初时节,父皇特意走来探望她,坐在病床边百般关切,慈颜温语,问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好像她一直是他最为宠爱和惦念的女儿。而母亲洛妃,也温柔地笑着,站在父皇身边,一手还搭在他的肩上。窗外的天空蓝得就像新修的寺院大门上蓝底金字的牌匾。娥倾从未如此快乐,并丝毫不怀疑这种快乐,闻听父皇问她想要什么,要什么便有什么,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也可以摘下一颗给她——她笑了,脸红着,低下了头,说道:我要那个人,做我的驸马。
她胡言乱语的便是:“我,要你做我的……驸马。”
王无言微怔,苦笑。时间差不多了,他拔去她身上的一根根金针,把褪下来的衣服扯回去,然后把她放好在床上。
“我要你做我的驸马。”她重复了一遍,依然神志不清,可稚弱的眼神里分明有一种高高在上、不容忤逆的气派。
她好像变了个人,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等着他的答复,而且绝对只能是肯定的答复。就算是从前,她也很少这样以身份的威势压人。中了邪罢?
王无言笑了:“公主大人,你说的‘你’是指谁?”
“就是你。”
“我?我是谁?”他觉得有些荒唐。
“你就是……”她微带傲慢地笑着,忽然“呕”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无法自抑地咳起来,紧接着喘息声忽止,她颓然闭上了眼睛,昏死过去。王无言是第一次对付“丝柔铁利”,不知道针灸之后伤者如何,但想她体质虚弱,昏倒应属正常。他拭去她唇上的血迹,取过她的手腕把脉看伤,不料,自己的二指之下竟无动静!
王无言大惊,稳定心神再试一次,这只又凉又柔的手腕上,血管确已停止了脉动。他无法置信,探她鼻息,亦是纤毫也无,掐她人中,毫无反应。
一阵狂肆的惊雷从山谷上空滚过,暴雨更暴,拍打在外面的石上竹上,王无言的头脸也像被这雨狠狠抽打着。他疾速在脑海中搜寻自己所知的一切医理,却一条线索也无,他检阅曾经目睹过的死亡,可没有一例如她这样。
是他针灸的错。
可错在哪里?错在哪里!他清楚每一针的位置,都是准确的穴位,都有特定的功效。他对自己产生了完全的怀疑,冲到书桌前找出一本书来,狂乱地翻了几页,贴在眼睛前查阅……还是无果,他懊丧地扔了书。
“娥倾,娥倾……”他几乎失控,握着她的肩膀想要摇醒她,用力摩挲她的脸想要让她感觉到,可她秀丽的眼睑依然紧闭。他扶她坐起来,凝聚内力于掌中,覆在她后心上,她的心脏能否接受他倾注的力量而跳动起来?
可最终,她失去支持的身体倒在了他臂上,长发凄哀地披散下来。
死了……真的死了……
就这么死了?
“哈哈……”王无言抱着这个方才还鲜活芳香的年轻身体,仰天痛笑,大笑,笑出了悲哀的眼泪。
无知的庸医!自负的废材!你害死了她,你想要救她却害死了她!你为什么要救她,救她反而害了她!你有什么资格!
一刹间,他想到了沈空翠。没错,她说的没错,我跟那些禽兽没什么分别,一样的害人!
他的眼泪落在她苍白的颈上,却像是玷污了她似的,连忙擦去。她好听话,这样一个没用的人要给她针灸治伤,她就信了,脱下包覆着无瑕玉体的衣服,她都没有丝毫怨愤。她死了么,可安详得只像是睡着了,她这么美,连额上的伤口也凄惨地美着。他……喜欢她。
从很早的时候他就见过她,为她治腿,她放了他生路,他一直没有忘记过她。尽管那时他是伪装的,而她还是个小女孩。昨夜,他们重逢,时隔六年,意外得恐怕上天也想不到,他介意着她是皇族,可是——
她只让他觉得温暖、欢喜。她来自多年前的回忆,也来自不可说的遥远的缘分,她无意闯进了他的寂寞,却似有情地靠近了他的心扉。
时光短暂,却烙上了微妙不可理析的心迹。
他紧紧地抱着她,委顿地跌坐在地上。忽然的闪电照着他,英俊的面孔沉肃得如同冰冻了般,眼睛一如闪电的光,狠得要把自己撕碎般。害死了她,他该如何,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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